洪秀全想起這些,臉色又黑了。
這是夜晚,他躺在華美柔軟的龍床上閉目養神,兩個女官低著頭,默默地用扇子為他驅趕蚊蟲,一個扇頭,一個扇腳。她們要非常仔細,扇子必須離天王一個手掌遠,太近和太遠都要受罰。
搖著扇子的女官小蝶,右手不知被什麼蟲子叮了一下,這一哆嗦,扇子的流蘇輕輕擦過洪秀全的鼻尖,他猛地坐起來。
“蠢東西,你要謀害朕嗎!”
小蝶慌忙跪下求饒,洪秀全破口罵了一陣,又嘟嘟囔囔了半天,然後命小蝶拿熱毛巾來擦臉。他口齒本不清楚,說話聲音低沉含糊,又半帶粵語口音。小蝶沒聽見,仍是跪著不動,這下可真惹惱了洪秀全,他怒喝道:“有嘴不應聲,該打!”
小蝶滿腔委屈:“陛下,卑職沒聽見你叫我啊。”
“服事不虔誠,該打!”
小蝶不禁提高了音量:“求陛下明察,我在天王府每日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何曾粗心偷懶,捫心自問,又何曾服事不虔誠?”
“講話極大聲,該打!”
“陛下要打便打,隻是小蝶實在不知錯在何處!”
洪秀全已經怒不可遏了,他向聞訊趕來的女官們喊著:“硬頸不聽教該打!躁氣不純淨該打!該打該打該打!給朕狠狠地打!”
那小蝶是個倔脾氣,板杖落在身上,仍不依不饒叫冤。旁邊的統教官石汀蘭暗暗教她不要嘴硬,趕緊口誦盛讚天王詩句。要知道洪秀全曾在宮裏規定,挨打的人必須麵露微笑,口誦讚美詞。隻可惜小蝶哪裏聽得進去,隻哀號喊叫不斷。洪秀全有些神經衰弱,對尖厲嘈雜的聲音向來痛恨,他捂著耳朵,連聲喝令拉出去焚香沐浴。女官們心驚膽戰,大氣也不敢出,她們知道焚香沐浴之後,小蝶就得拉到後花園雲中雪飛了。
小蝶走了,內殿典天袍的職位就有了空缺。又副月宮餘王娘心裏早有了人選,便連夜通知提教官朱九妹,要她第二天把那個會弄香的妹妹送過來。
終於,傅菀祥等到了接近天王的機會。
在天王府這幾個月,她委實吃了不少苦頭。
太平天國不設太監,洪秀全嚴禁任何男性進入聖天門以內,因此天王府龐大的土木工程,就隻能交由婦女來完成。內廷的宮殿屋頂,就是請外麵的工匠造好框架,抬到宮城兩道城牆間的空地,再讓女官抬進禁區繼續施工。天王府周長七裏,兩道城牆,一道護城河,九重宮殿,兩個花園,這裏麵修整宮殿、挖河築城、打理禁苑,都是由女官們的柔弱之軀親力完成的。
菀祥也曾是那些女官中的一個,赤日炎炎自然是從早幹到晚,大雨傾盆的時候也要冒雨趕工。天王站在高高的假山亭子上,舉著西洋望遠鏡親自督工,誰敢步子慢些,偷一下懶,直一直腰,他即刻就能看見,身邊女官一路急急傳令下去,每次都能抓出幾個人來打。這簡直比在女館裏還要難挨,女館裏還能盼一場雨呢。
離開女館的時候,她何嚐沒有過一番誌向,現在隻得承認連自保都難,談什麼有本事解救娘和二姐?她想念她們,又覺得自己沒混出個樣來,沒有麵目見人。她也有她的驕傲,二姐總說她整天就想著吃、沒心沒肺沒出息,她就要爭口氣給二姐看看,不能一輩子被你們瞧死了。
可事實上,她壓根兒就沒有機會見她們,連翼王石達開的妹妹石汀蘭,都不能探望病重的母親,東王楊秀清的表姐楊長妹,都不能回去看望才五歲的孩兒,最底層的女官們又敢企盼什麼呢?初來時,尚能托典天廚的女官出宮領肉菜時捎個信,現在天王戒得更嚴,內言永不準出,違者殺無赦,八月間就殺了一個典天柴的女官,她隻是幫人帶了一封信。想起娘臨別時說“這以後再想見你,要到什麼時候呢”,夜裏睡不著時就更覺傷心,她不是要老死在這天王府裏吧,她這輩子還能見到娘嗎?已經很久沒有她們的消息了,隻知道二姐考中女狀元,深得東王的器重,這是唯一可欣慰的事情,二姐出息了,娘也能享點兒福吧。可是她還在這裏挖土砌牆,她的出息在哪裏啊?
隻是,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貴如天王的王娘,還不是一樣要在日頭下、風雨裏鑿地挖塘?王娘們總在惹天王生氣,每天都有不同的王娘被罰下來做工,就連又正月宮賴王娘也被罰過,也一樣乖乖彎腰挑土,而且她幹得比很多人都像樣。天王府裏似乎沒有永遠尊貴安適的女人,一切全在於天王的喜怒。
與又副月宮餘王娘的結緣,是在一次挖壕溝中,餘王娘不慣拿鐵鍁,勉力幹了半天,手上水泡疼痛難忍。菀祥就從花園裏采了些草葉擠出汁給她敷上,半個時辰水泡自行好了,餘王娘驚歎不已,從此記住了她。菀祥機靈,趁機調製些七香嫩容散、桂花香油之類,又一一教餘使用。須知道,這餘王娘之所以被罰做工,就是因為性情粗疏,一直學不會刷牙敷粉。洪秀全嫌她不香,還特意作了首詩諷刺道:“跟主不上永不上,永遠不得見太陽!麵突烏騷身腥臭,嘴餓臭化燒硫黃。”說也奇怪,餘王娘用了菀祥的秘方,容貌增添了許多光彩,一時天王頻頻寵眷,惹得其他王娘暗暗嫉妒。
餘王娘為了報答菀祥,應許幫她謀個舒服的差事,不用日曬雨淋,級別高些,供給好些,這次正好可以還個人情。次日一早,餘王娘對著菀祥細細交代,伴君如伴虎,不可稍懈怠。天王不喜巨響噪聲,早晚報時鑼鼓響的時候,要分外離他遠些;天王愛整潔,身邊女官要勤漱口以使話語清新,眼圈和雙手也要洗幹淨,絕不可修拔眉發;給天王穿衣的時候更要多加小心,穿外袍要把領子撫平,但是萬萬不能碰到脖子,戴帽子必得從背後戴,一定要端端正正。
菀祥一一謹記,時刻提醒自己留心,可是第一天還是犯了錯。
她不知道該怎麼看他。
給天王穿外袍,距離這麼近,眼睛該怎麼放呢?菀祥不敢直視,隻能往兩邊看,不料天王這樣就生氣了:“眼左望右望,是嫌朕貌醜不願看嗎?你該打!”
菀祥趕緊收回眼神,正麵直視,誰知這樣也不行。
“起眼看主人,又該打。”
菀祥嚇壞了,忙跪地求饒,聲音直打戰:“求天王恕罪,卑職該死,求天王開恩。”
“少教養!不知道看主單準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嗎?”洪秀全氣哼哼地說,“講話不悠然,還是該打!”
那天要不是石汀蘭和楊長妹求情,她真的要挨一頓板杖了。石汀蘭和楊長妹都是王室女眷,天王多少還給點兒麵子。
從殿上下來,菀祥發現自己背後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