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東殿女試狀元
楊秀清沒看過這樣的女子。
這個在女試中奪了頭魁的狀元,和他平生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強韌的女子他見得多,廣西客家女人賢惠能幹,幹活打仗從來不輸男人;柔弱的女子他見得多,江南女子弱柳扶風、娉娉婷婷讓人可憐;美貌的女子他見得更多,從永安封王開始,他擁有的美豔王娘已經增添到三十六個。可是她們都比不上她,他平生見過的所有的女子都比不上眼前這個,這麼讓他難忘。
她當然是美麗的,雖然憔悴,而且不知為何那麼憂傷。她的言談舉止從容平靜,落落大方,有著因飽讀詩書而讓人愉悅的博雅氣質。可最吸引他的,是她的眼神。雖然她低著頭,楊秀清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她眼裏的神氣,那神氣熟悉得讓他心驚,他一定在哪裏見過,他苦苦回想著。
他想起來了,那眼神曾在鏡子裏見過,他獨自攬鏡的時候見過,眼睛裏那種頑強和傲氣,她和他一模一樣。
女試的考題是楊秀清出的。其時北伐軍正渡過黃河,所向披靡,預計再有兩個月便可抵達京師,一舉剿滅清兵。滿朝上下無不被太平軍的威力所震懾,聽說京城裏攜眷外逃的就不下三萬家。楊秀清心情大好,隨手定下“北伐檄文”的考題。他帶兵打仗最愛檄文的鏗鏘有力,催人熱血,太平軍從永安到天京沿途連發三篇檄文,篇篇鼓舞士氣,感染民心。也因為這個,撰寫檄文的盧賢拔被升為秋官又正丞相,後來還被封為鎮國侯,平日處理政事文書不離左右,深受楊秀清的器重信任,這次女試的主考和選拔也交由他一手包辦。
那天,盧賢拔捧著一份考卷樂顛顛地呈給楊秀清,帶著掩不住的驚喜:“稟九千歲,癸好年東殿女試狀元非此人莫屬!”
“哦?說說。”
“江南果然人傑地靈,該女子文采斐然,才情橫溢,就算是在男子群裏也是不可多得。”
“這好極,本王曆來用人隻看才幹,從不論出身男女。”
“九千歲,這篇北伐檄文立論嚴正,先聲奪人,全篇盡是振奮人心之語、發人深省之言,直刺清妖之痛處,大壯我太平軍之聲望啊!”
“快讀給我聽。”楊秀清興致勃勃,雖然他大字不識一個,平生卻最喜歡聽人讀文章、講故事。
盧賢拔朗聲讀起來,楊秀清隻覺得文章音韻響亮,氣勢磅礴,待聽到“問漢官儀何在?燕雲十六州之父老,已嗚咽百年;執左單於來庭,遼衛八百載之建胡,當放歸九甸。今也天心悔禍,漢道方隆,直掃北庭,痛飲黃龍之酒;雪仇南渡,並摧北伐之巢”,不禁拍掌叫起好來。
“好文章!”楊秀清喜道,“馬上傳令,女狀元就是她了!對了,叫什麼名字?”
“傅善祥。”
“傅善祥。”楊秀清叫了她的名字,那女子終於抬起頭來。
非常奇異的感覺,竟然有一絲慌張。他楊秀清統領五十萬太平軍對陣百萬清兵,什麼陣勢沒見過?天父在他身上下凡的時候,連天王洪秀全都要乖乖下跪,他怕過誰?可是眼前這個女子,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眼神的女子,竟然讓他沒來由地慌張起來。
他眯縫著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威嚴如常:“你這篇北伐檄文寫得很好,本王欲欽點你為女試狀元。”
“謝九千歲恩典。”她沒有喜出望外,好像一切在意料之中,果然還真是傲氣。
“不過,僅憑一篇檄文難以評斷真才實學,本王要再考你一考。”楊秀清突然想為難一下她,“近來多雨,天京城內澇災頻頻,有人說應該堵東關水門,截住上遊水流,有人說應該開鑿山脈,放後湖之水入江。你是本地人,對此應有良策,本王就限你半炷香的工夫,寫一篇《天京治水說》。”
善祥不慌不忙地提起筆,沉吟了片刻。她提筆的姿態真美,俯身書寫的時候更美,那嫻雅,那瀟灑,讓人離不開眼。楊秀清向來對讀書人敬重有加,眼前這個美麗的讀書人更是讓他愛慕不已。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她已經寫滿了幾頁紙,雙手呈給楊秀清。
“回稟殿下,天京城之水,僅有兩支:一支由東關流入秦淮,一支由北關流入後湖。如果堵塞東關水門,則東關之水點滴不通,內河漸變平壤,遇到冬天幹涸或者大旱之年,城內人煙稠密,生活用水無可汲取,若遇到火災則更添大患;而後湖之水通秦淮,出西關,歸大江,是鍾山隨龍養蔭的真正胎水,斷斷不可旁瀉。”
楊秀清低頭看著她寫的字,個個娟秀俊美,讓人愛不釋手。
“民女由此認為,酌古推今,審理度勢,隻有挑浚後湖,修理東關二策最為妥當。細節詳情盡在文中,還請殿下展閱評斷。”
楊秀清怔了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這裏的人都知道,本王也不必裝模作樣了。”
他把文稿還給善祥,坦坦蕩蕩地說:“我一個大字也不認識,還是請狀元姑娘讀來聽吧。”
善祥臉紅了。
手捧東王詔書,足跨金鞍朱鬃馬,頭戴鑲黃玉額二枝金花紗帽,身穿紅色大袖加黃馬褂袍,前呼後擁,旗鼓開路,歡聲雷動,喜炮震天,遍街張燈結彩,正是狀元遊街來了。
是的,她現在高高地騎在馬上,腳穿娘親手縫製的狀元鞋,她是狀元。
隊伍前的號卒沿街高喊:“棘闈先設女科場,女狀元稱傅善祥。”圍觀的人群議論著、讚歎著、簇擁著、豔羨著,她雖不習慣這樣集中的目光和捧拱,卻不能不承認這時候的榮耀與自豪。千百年來,多少讀書人數十年寒窗苦讀,吞咽下多少委屈心酸不得誌,隻為了這一刻的春風得意;千百年來,多少女子把足尖纏小,以守拙為美,以無才為德,畫地為牢,困於閨闈,誰曾想這一刻的吐氣揚眉?今天她必得在馬上昂起頭微笑,為那些低眉順眼無聲無息了千百年的女子,昂起頭微微一笑。
隻是,這一刻的微笑被人看見,無數日子的眼淚被誰看見?她的臉色倏地暗淡下來,爹夢想了一輩子的情景,娘期待了一輩子的情景,而此刻,他們都沒看見。
她多想他們能看見。
楊秀清叫她傅先生,這叫法讓人好驚訝。
他看出她的驚訝,他習慣的表情是眯縫著眼睛,左眉微微抬起,唇角的微笑狡黠又帶些難以捉摸。他說:“你學問高,本王沒讀過書,日後要常常向你請教,不叫先生叫什麼呢?”
他整個人都讓她驚訝。
從前隻知道東王九千歲位高權重,威嚴凜然,沒想到他對手下人的態度卻如此坦率可親;從前也揣想過這位東王出自田間山野,見識必然粗俗鄙陋,沒想到他的談吐舉止卻另有一種自然大氣的風度。而他看起來是這樣年輕,最多三十歲。他身量並不高大,甚至有些消瘦,但卻不給人單薄之感,事實上,他消瘦的身材裏好像蘊含著一股生猛的力,這股力不是精煉而成的,是野外的,是天然的,是張揚的,是活的,是接近蠻的。這個類型,是她有限的閱曆中從未接觸過的,她驚訝,又好奇。
這天下午,傅善祥第一次以內殿簿書的身份,踏進東府議事廳。
東王府的華麗氣派,讓每個站在府前的人都自覺渺小。
無比闊大的門,裝飾著明黃色的絲綢,兩側大門各雕刻著氣勢雄渾的飛龍舞鳳。進了大門,要走好一段路,經過嚴整的承宣廳、有序的參戶廳,再往裏走,就是東王的議事廳。這裏是東王日常批改公文、發放誥諭的重地,布置得格外豪華,王座四邊鑲嵌著七彩琉璃,對麵牆上掛著壯麗斑斕的《江天霞彩圖》,古玩珍寶隨手都是,就連洗手盆都是純金的,不免流於暴富之家的奢侈做作。
而最奇特的是,回廊裏竟掛著十幾個鳥籠,裏麵的鳥兒想必也是珍稀之物。正值清晨,婉轉清脆的鳥鳴此起彼伏,讓威嚴肅穆的王府有了些輕快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