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善祥的心一點兒都不輕快。
她沒忘記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裏,隻是血淚之痛讓自己學乖了,她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
楊秀清賜她坐下,麵帶得意地打量一下四壁,問:“傅先生,本王這間議事廳還算體麵吧?”
善祥低頭答道:“富麗堂皇,氣派不凡。”
楊秀清笑道:“那是當然,都是最好的東西,本王喜歡最好的東西。”
善祥點頭稱是。
楊秀清抬起左眉:“你不喜歡本王這裏,是嗎?”
“微臣不敢,能在東府任職,是微臣的福氣。”
“可是你眉頭緊鎖,你心裏有事,你幾乎不笑。”
“微臣失禮,望九千歲恕罪。”
“傅先生不用這樣,本王知道你在想什麼。”楊秀清拍一拍手,侍從端了個蒙綢的托盤出來,楊秀清掀開綢布,“給你看樣東西。”
那是一對金鐲子。
再熟悉不過的一對金鐲子,閃著黃澄澄的光,上麵鐫著她永遠也看不懂的紋案。而此刻的重逢,曆經數劫之後的重逢,她看著它們,一言不發。
她輕輕地咬住嘴唇,強抑下潸然的淚湧。
“你認得這對金鐲子,這是你家太祖婆婆傳下來的金鐲子,你母親戴在手上,從沒離過身邊。”楊秀清背著手踱過她身邊,“你父親名叫傅一槐,字守土,曾考過第一名的廩生,乙酉年被選為歲貢生赴京師國子監讀書,在戶部梅曾亮府上做幕賓,戊申年自行走失,不知去向。”
善祥望著他,臉上不知悲喜。
“傅家三個女兒,你居其中。三歲讀書,五歲能詩,八歲拐帶幼妹離家出走不遂,竟絕食以死抗爭纏足,十五歲以文才和大腳名聞鄉裏。愛自由,常女扮男裝,四處遊曆唱和,性驕傲,我行我素,無視路人談論譏嘲。十六歲遭張家退婚,憤而誓言不嫁,今年二十二歲,仍是待字閨中。”
善祥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楊秀清繼續說:“今年二月,你與母親、妹妹編入石壩街後四軍五女館,你性格悖逆,自恃聰明,不聽從命令,數次惹惱管長何大妹,吃了不少苦頭。女試開考之前,你糾集館裏姊妹簽名畫押,密謀舉報何大妹母女斂財暴虐,不料被人告發。何大妹將你母女騙到城外,意在耽誤考期,哪知傅先生福大命大,終於還是取了個狀元,哈哈哈。”
善祥說不出話來。
“你想問,為什麼本王統統知道?”楊秀清抬起眉毛,嘴角露出狡黠而神秘的微笑,“天父無所不在,天父無所不曉。”
善祥深吸了口氣:“凡此種種,微臣無愧於心,任憑殿下處置。”
楊秀清收起笑容:“本王自然要一一處置。來人,帶何大妹、李玉芬。”
何大妹母女被反捆住雙臂帶進來,兩人一進來就跪在地上痛哭叩頭,求東王開恩恕罪。原來凶悍剛硬的何大妹,也有服軟害怕的時候。
楊秀清麵色冷峻,威嚴懾人:“何大妹,你可知罪嗎?”
何大妹拚命叩頭:“小的知罪,小的認罪。”
“你要知道,天父無所不知。”
“小的什麼都招了,小的一絲也不敢隱瞞。”
“私斂財物,虐待女兵,火燒民房,打壓報複,天朝條例你犯得不少。”
“九千歲恕罪!九千歲開恩!求九千歲看在我們母女是老姊妹的分兒上,看在從廣西拜上帝殺清妖一路辛苦的分兒上,饒我母女兩條賤命。”
“傳本王令,何大妹、李玉芬各杖五十,削去管長職務,發往揚州軍營上陣殺妖,戴罪立功!”
處置了何大妹、李玉芬,楊秀清轉頭對善祥說:“傅先生,這對鐲子本是你家的,你就留下做個念想,不必上繳聖庫了。”說完便背著手臂,不待善祥謝恩,前擁後呼地往承宣廳去了。
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坐在簿書專設的書案後麵,層層疊起的文書誥諭遮住了她的臉。兩隻金鐲子在掌中安睡著,她這樣看了很久。
然後,她慢慢地把它們戴在腕上,就像娘曾經戴著那樣。閉上眼睛,輕輕地晃動手腕,兩隻金鐲子發出細細碎碎的響,和娘走過身邊時一樣,娘走過身邊,這麼近,這麼近。
她依著那兩隻鐲子,涼涼地擦過臉頰,有著金麵鐫的紋案的細微觸感。八歲那年的記憶又回來了。那天,娘抱著她,輕輕地撫弄她的鬢發,說話的氣息溫暖著她硬硬的小脖頸。當時為什麼覺得那麼別扭,她分明是竊喜著,妹妹出生之後娘很少抱她,這親昵因為渴望了太久而顯得不安嗎?
可那天,她還是逆了娘的意。
如果一切回來,她會低下頭嗎?她會願意做一切事情,隻為了能深深地把頭鑽進娘懷裏,哪怕一回嗎?
淚水不知何時滑落,濕了一臉。
手臂不小心碰掉了一份文書,她睜開眼睛俯身去揀,淚眼蒙矓中,忽然看到楊秀清站在案前,靜靜地不知站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來,未及告罪,楊秀清先說話了。
“喪母是人生的大痛。我九歲便沒了母親,當時年紀幼小,記憶模糊,現在思念母親時,連她的麵目都記不全了。”
他很快把傷感掩飾過去,背著手轉身離開:“你哭吧,本王不降罪於你。”
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說:“你父親是江南名士,正是天國用人之際,有才華的人不應埋沒,本王會派人四處尋訪他的下落。至於你的兩個姐妹,本王會著人好好看顧,你們也可時時團聚,你不必憂心。”他似乎怕她跪謝,說完話大步離開,留下善祥怔怔地站在那裏。
胡九妹非常機靈,搶在東王找她之前先出手了。
憑著一幅壯美無匹的《江天霞彩圖》,胡九妹博得了東王的歡心,被擢升為東殿女丞相,終於圓了和丈夫陳宗揚離得近些、時時相見的願望。雖然傅鸞祥還是知道了打死戴孝常的真相,總不免一番哭鬧,瘋癲尋死覓活,但憑她一個民女又能怎樣?再說還有孕在身,胡九妹又嚇又哄,總算穩住了她。以為事情過去了,哪知半路上殺出個狀元妹妹傅善祥,而且看情形深得東王器重,要是姊妹倆見麵說了什麼,她和陳宗揚恐怕都有麻煩。
兩夫妻合計了半天,既要傅鸞祥音訊全無,又能繼續哄她幹活,這點非常重要,現在東府王娘們的貼身繡品都指名朝胡九妹要,胡九妹自然能拿出最好的東西,當然,是誰的手工上頭不知道也不關心。
陳宗揚知道東府後花園有一處地牢,這地方很隱秘,就連楊秀清都不知道,三重鐵門、一路階梯下去,暗無天日。胡九妹把鸞祥哄了進去,隻說近日天朝嚴查夫婦私通,鸞祥孕象明顯,恐怕難逃稽查,為了保存戴家骨血,最好能避一避風頭。
戴孝常慘死棍下,鸞祥傷心欲絕,本已是萬念俱灰,恨不得跟他去了,能活到今日全為了生下腹中的孩子。她生性單純善良,以為胡九妹費心幫她找藏身之處,還每天送飯送水,是良心未泯保護她和胎兒,心裏著實感激了一陣。自此,鸞祥每日就甘心棲身在這裏,地牢漆黑潮濕,隻有一燈如豆照明,人在裏麵,不知晨昏更替,也不知時日輪轉,每天除了吃睡就是做不完的刺繡女紅。隻有腹中日漸長大的胎兒帶給她安慰,鸞祥常撫著肚子跟孩子說話,要他平平安安快些長大,也勉勵自己鼓足勇氣熬下去。怕人聽見,她每每放低音量,不知道這三重鐵門,層層大鎖,早已嚴嚴實實地把音訊封在地下。
如胡九妹所料,不幾日,楊秀清果然命她到繡錦營尋傅鸞祥來。胡九妹編了個謊,說傅鸞祥和丈夫戴孝常前些日子趁夜逃出城,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那段時間因城內糧食匱乏,聖庫供應困難,守城的兵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確實有不少人出逃。楊秀清也沒懷疑,隻是好言轉告善祥,要她寬心,姊妹將來總有團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