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東殿女試狀元(3 / 3)

善祥已漸漸適應了東殿內簿書的職位。楊秀清是個勤政的王,每天都早起晚睡,天國大事小事千頭萬緒,他每一件都親自過手,不肯草率。他威信深廣,賞罰分明,提拔人才不徇私情,叫人暗暗佩服。隻是有一件難以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那麼怕他,他高高坐在座椅上發號施令的時候,固然是疾言厲色、威不可侵,但日常說話,也算是和藹可親,而某些時候,他甚至有讓人難以想象的一麵。

有一晚善祥吃罷飯,獨自回到議事廳書案邊整理文諭,忽然聽到隔牆時有歡笑聲。此時東府官員大都回館歇息,隻有幾個值夜的女官,而且東殿機要重地,誰竟敢這樣喧嘩吵鬧?她心裏納悶,循聲找去,發現議事廳西的大屏風後麵,隱著道小門,輕輕一推,門竟開了。她奓著膽子,穿過曲折迂回的長廊,向著燈光和笑語聲走去。她突然刹住步子,隻見眼前是個粗陋的房間,黃土坯牆,泥地草席,兩個男人穿著粗布衣裳,赤著腳,一邊喝酒一邊唱歌。細看些,正對著門口的那個,不就是秋官又正丞相盧賢拔嗎?與此同時,盧賢拔也看見了她,他止住笑,慌忙站起來,兩臂揮舞驅趕著:“還不快快退下,你這冒失鬼,這是你隨便來的地方嗎?闖了大禍知道嗎?”善祥不明所以,這時背對那人也回過頭來,真是想不到,那個布衣粗服打赤腳的人,竟然是東王楊秀清!善祥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楊秀清的眼神掠過一絲尷尬,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傅先生,既然來了,就一起坐下吧。”

盧賢拔委婉解釋:“貴鄉夏天竟然比嶺南還要熱,九千歲特在此間消暑,不想被你撞見了。”

楊秀清滿不在乎:“袍服緞靴,好不舒服,穿了一天也得讓身子透透氣,你也別嫌棄,我們本來就是山野村民。”

善祥開始還有些惴惴不安,後來索性大方落座,斟杯敬酒,麵不改色。

楊秀清道:“天王自己不喝酒,也要編個條規不準人喝酒,連大過年的都不能喝,真真是要憋死人了。我從前做燒炭佬的時候,平生一大快事就是請人喝酒,朋友們圍坐暢飲,談天說地講故事,何等痛快逍遙!盧先生,你說是不是?”

盧賢拔笑道:“殿下小小年紀就以慷慨義氣聞名,紫荊山裏誰不知道?想那時炎暑天入窯燒炭,酷熱難當,冬天又要翻山越嶺,忍饑耐寒,把炭挑到新圩去賣……”

楊秀清插道:“那奸詐的客商欺我年幼,還總是把價格壓低,換不到一升半鬥糙米,我曾聽人讀過一首賣炭艱苦的詩,真是感慨得要掉下淚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善祥隨口誦道。

“正是這首。”楊秀清點頭。

“殿下賣炭所得如此艱辛,卻從不吝惜請朋友喝酒。”盧賢拔感慨道,“仍記得彼時殿下喝得不多,隻喜歡雙手抱膝靜靜聆聽。”

“哈哈,我愛聽你講故事啊。傅先生你知道嗎,盧先生最會講故事了,自從結識了他,我就染了個怪癖,不聽故事晚上睡不好。”

盧賢拔道:“我也就是個鄉野的教書先生,哪有什麼好故事?殿下如此盛讚,也不怕傅先生笑話。”

楊秀清拊掌道:“既然如此,不如傅先生就講個笑話。你誤闖機要,權當是罰你一次。”

“那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善祥略微思考了一下,說道,“宋朝的時候有個人叫艾子,有一次他乘船過海,晚上停在個石頭島上,半夜裏忽然聽見水下有人哭,好像在說著什麼,於是艾子就靜靜地聽著。”

楊秀清笑道:“難道龍王們也在偷著喝酒嗎?”

善祥笑著搖頭:“這說話的卻是隻鼉龍。他哭道,‘昨天龍王有令,水族中有尾巴的都要斬首,我是一隻長尾的鼉龍,所以因害怕被殺而哭,你這隻蛤蟆又沒尾巴,為何也跟著我哭?’這時另外一個聲音說道,‘鼉龍你有所不知,我現在是沒有尾巴,可是我恐怕龍王追究起來,那我當蝌蚪的事情怎麼辦啊。’”

楊秀清開懷大笑,盧賢拔也嗬嗬地樂,大家複斟酒舉杯,談笑風生,又說起各地風物奇聞,楊秀清直聽得津津有味。這時善祥又講了一個:“我聽說南海島上的人愛吃蛇肉,有個人到中原遊玩,特意將蛇肉醃成肉幹當口糧。這人到了齊國,見齊人待客熱情周到,心存感激,便將花斑點的毒蛇肉幹送給主人,嚇得主人吐舌逃跑。這人卻以為主人嫌小,趕緊吩咐仆人,把最大的那條毒蛇幹給送去。”

楊秀清道:“這人雖然是好心,但也得入境問俗。”

盧賢拔也說:“好心卻未必成好事,《南華經》裏也有一個,話說魯侯養了隻海鳥,喜歡得不知怎麼好,就把他自己愛吃的東西拿來喂鳥,還叫人不停奏樂給鳥聽,誰知那鳥不吃不喝,沒過幾天就餓死了。”

楊秀清說:“這還是入境問俗的道理,你喜歡的東西,人家未必就愛,你習以為常的事情,人家可能不習慣,所以說,凡事設身處地想一想就對了。”

善祥讚歎道:“殿下所言極是!正如廣西女子素來刻苦耐勞、壯健能幹,勞動操作與男子無異,而江南女子體弱力微,又有纏足陋俗,常年困於閨閣。若輕易由此及彼,以己之能謂人必能,不免有失入境問俗的體察,故廣西女子長於操持的重活兒,於江南女子實在是超乎其限,難以勝任,而腳小步遲,更是苦不堪言。”

楊秀清道:“就是知道陋俗害人,所以我才下令婦女皆去腳帶,一日百家纏足放,這不正好對婦女有利嗎?”

“殿下聖明,一片體恤百姓之心。隻是纏足之事從幼女七八歲開始,時間長久已經定型,就算解下腳帶,小腳也永不能變成大腳,而突然失去纏布的支撐,殘足隻會無比浮腫疼痛,行走如履刀尖;再加上纏足婦女觀念固執,將放足視為失節大辱,故六月以來因此尋死者,不可勝數。”

“竟然會是這樣。”楊秀清蹙起眉頭,“沒人告訴我這些,我以為去了纏布,人人都能健步如飛。盧先生,這件事你明天一早就去跟辦,傳令放足之事暫緩施行,命各館女官不得強迫江南婦女超負勞役,再有淩虐人命事件,定不輕饒。”

善祥代各館姊妹感謝不盡,盧賢拔領命笑道:“傅先生真是一片苦心,講著故事來進諫。”

善祥赧然:“善祥魯莽,多得九千歲寬大,不予怪罪。古語道,木從繩而得直,君從諫而得正。九千歲從善如流,公正英明,正是應了這句。”

楊秀清笑道:“這句好,‘木從繩而得直,君從諫而得正’,我要記下來,下次可拿來用。”

這晚席散,善祥走在前麵,楊秀清忽然在身後問了一句:“江南女子人人纏足,為什麼你可以有一雙大腳?”

善祥回頭一笑:“拿命換來的,我原是忤逆之子。”

楊秀清大笑:“我是叛臣,你是逆子,倒真可湊成一對。”

這句原本無心,隻是善祥,卻不知為何臉紅了。

這以後,每晚批閱文諭至夜深,疲憊之時,楊秀清總要善祥給他講個故事。他是真的喜愛聽故事,無論善祥講什麼,或者曆史人物,或者風俗典故,他都聽得用心至極,一手托腮,雙眼眯縫起來,唇邊帶些朦朧的微笑。想起盧先生所說,那個賣炭沽酒請朋友喝,自己在一旁抱膝傾聽的少年,恐怕也是這般表情吧。他又非常好學,聽到善祥話裏有新鮮的詞語典故,自己重複幾遍記下來。他愛慕善祥的書法,常常忘了東王身份,親自為她牽紙推墨,有時還悄悄拿了筆去臨摹,被善祥看見,微微不好意思,卻還是坦承,自己不會寫字乃人生最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