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你平生最恨的,今天可要感謝它(1 / 3)

十、你平生最恨的,今天可要感謝它

江南悶熱潮濕的夏天裏,娘迎來她生命裏最屈辱的日子。

六月,天朝昭告天下,著令天國婦女禁止纏足,已經纏足的要立即拆除腳帶,違令者立斬其足。

何大妹興致勃勃地在館裏巡來巡去:“天王聖明,早就該除掉你們這些羊蹄子纏腳布,走又不能走,能走又走得慢,什麼工期都耽誤了,真是沒鬼用!如今可好了,人人變大腳,大腳大步行,再不用纏來纏去別別扭扭!”

她把馬鞭伸開又卷起,厲聲呼喝道:“動作麻利些,違令者斬腳,沒聽見嗎?我看誰是不要腳的!”

館裏響著窸窸窣窣的除鞋解布聲,夾雜著一兩聲壓抑的抽噎。這些日子她們已經習慣了隱忍和服從,習慣會讓人變得麻木。

善祥悄悄地背過臉,她不敢去看娘的臉色,更不忍去看娘解開纏腳布的樣子。想起自己幼時對纏足的誓死抗爭,此時應該感到慶幸,她那麼痛恨這肢體的虐殘,此時應該為終於到來的禁纏令歡呼。可是,沒有。

匆匆地回頭一瞥,娘緊抓著一件衣服遮掩雙腳,一臉的茫然和難堪。這難堪真是讓人刺痛,善祥平生第一次為自己的大腳而愧疚,如果自己也纏了足,至少此時不會讓娘落單,這難堪便可以陪她一起承受。

何大妹他們不知道,纏了幾十年的小腳已然定形,江南婦女的小腳永遠也不能變回大腳了。而失去了纏布的支撐,纏足婦女十趾抵地行走,頃刻就會浮腫變形,奇痛鑽心不已,別說大腳大步行,甚至連寸步也行不得。何大妹不懂也不管這些,她隻知道她們太慢、太懶、太嬌氣,她隻管揚起鞭子狠狠打在落後者的腳上,她們尖厲的慘叫給她一種奇異的快感,每隔一段路她就想聽。

打人是會上癮的,鞭子就在手裏。

挨打的人越來越多,遠遠望去,這支踉踉蹌蹌的隊伍哀泣地行進著。

有人夜裏偷偷纏上腳布,讓何大妹拖出去打斷了腳筋,所有的纏布都被搜出來剪碎。隻有娘隨身偷藏了兩卷,藏著有什麼用呢?可她就是不聽。有人腳腫難行,步履維艱,在雨後的滑石上重重摔倒,摔倒了就再沒爬起來;想從西城門逃脫的彩萱,剛跑了二裏路就給人抓回,何大妹把她吊起來打,餓了兩天奄奄一息,還扯下繡鞋,讓眾人評點她異形的小腳。

“這是妖的腳,妖怪腳,醜死了!難怪你們一個個要變妖!”何大妹一臉厭憎地說。

“真不如死了吧。”娘輕輕地說給自己聽,她的眼裏沒有一點光。

娘的脾氣越來越古怪。這段日子何大妹派她們出城割稻,早出晚歸,路程坎坷難行,娘的腳虛腫得厲害,全靠善祥攙扶才能行走,她卻時時要挑些刺來,一會兒嫌善祥走得快,要累死她,一會兒嫌善祥走得太慢,分明是想惹管長的鞭子。善祥耐不住道:“你知道累,可知道我比你更累。”她便惱起來,使力掙脫善祥的手,非要自己走,勉強走了幾步就不行了,身子歪歪斜斜地要倒,善祥趕緊又上來扶她。

“你娘就是個廢人了。”她伏在善祥肩上,虛輕得不像人的身體。

“別這麼想,你不是教我們說,暫且平安保身,等待好時機。”

“成了這個樣子,哪裏像個良家婦女,還有什麼臉見你爹?”她的淚滴在善祥衣服上,“想我當年纏的那雙好足……”

天氣炎熱異常,善祥快喘不過氣了,她的肩膀已經濕透,不知是汗水還是娘的淚水。抬起頭看天,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她好想拚命地喊出一聲來。

終於,好時機似乎要來了。

這天晚上,菀祥從天王府托人帶信來,說東王近日將要開考女試,選拔女簿書進入東殿六部,現已令人於各館尋訪能文女子,叮囑善祥務必抓緊時機報考。

這真是讓人又驚又喜的消息。

開辟鴻蒙,幾千年從沒聽說哪朝開過女試。女子弄文誠可罪,二十多年來,在種種非難詬病裏孤獨對抗,怎樣也不肯放下手中書卷的傅善祥,終於等來為她準備的時機。

娘似乎也有了點兒精神,雖然前些日子她淋雨受了涼,整個人都病懨懨的,但還是把那雙鞋拿出來做針線,淡淡地笑:“看來這是雙狀元鞋了。我總覺得咱家能出個狀元,從前日日在觀音麵前求,原來應的不是你爹,卻是你。”

善祥不無憂慮:“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我隻怕自己才疏學淺,讓夫人寄望過高了。”

娘把針線打了個結,低頭咬斷線頭,語氣不容置疑:“你當然能考上,而且還能考個狀元。你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

善祥心裏驀地一暖。

日子如常艱苦奔忙,暗中卻包藏了嶄新的盼望。

善祥在女館學到最重要的一課是忍耐。她必須承認,一時逞意氣的痛快代價不菲,她必須承認自己暫時的弱和小。而幾個月的忍耐和沉默,等的就是這樣一個出口。她暗中籌劃著,女試無疑是個嶄露頭角的機會,不僅可以帶著母親擺脫何大妹的虐管,更能借天國大政所出的東殿接近聖聽。她好奇,想見識一下到底是什麼人在統轄天國。她按捺已久,要諫勸的事務政令何止一樁兩樁,她更要討個公道,那些飽受淩辱含恨而終的姊妹的聲音何其微小,而她沒有一天能忘掉。

入夜的女館一片靜寂,善祥悄悄地喚醒彩萱,給她看一張狀紙,狀子曆數何大妹貪斂財貨、淩虐女館姊妹的罪證,上麵已經齊集了二十多個簽名和指模。

“我一考完試,就把狀紙當堂呈給東王。來加個指模吧,別怕,你和彩芸的冤屈不能白受,我一定會回來救你。”善祥握一握她的手。

彩萱呆呆的,沒說話。

此時,東王府內殿議事廳仍燈火輝煌。

天國人人皆知,東王府才是真正管事兒的地方。從永安開始,天王就已是個虛架子,天國軍事、政治乃至刑罰生殺、官員升遷都是東王說了算,天王隻是畫諾而已。

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之後,政務煩瑣,百廢待興,天王洪秀全更是關起宮門,不問朝政。東王楊秀清大權在握,勤勉嚴整,處理政事從早到晚不怠絲毫,最多一天竟能發諭三百多件。這晚殿前丞相李壽春帶著書手蔣先生急匆匆趕到,因為太平軍許多高官是農民出身,識字不多,所以但凡上殿奏章都要帶個書手宣讀。

楊秀清操勞了一天,再加上眼疾尚未完全康複,已經有些疲憊了,但還是揮揮手,示意李壽春說話。

李壽春忙道:“稟九千歲,天官副丞相林鳳祥等北伐回稟快報到。”

楊秀清坐了起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早點兒稟報?”

“剛在內殿護衛那裏耽擱了半天,東府內殿女眷眾多,卑職們晚間出入多有不便。”

“盧賢拔他們也說過這事,我已準備近日開設女試,選拔有才女子任東殿內簿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