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你平生最恨的,今天可要感謝它(2 / 3)

“那是再好不過,東殿政務繁多,早該增添幾個賢才。”

“好了,還是有請蔣先生宣讀快報吧。”

一旁站立的書手蔣先生展開快報,朗聲讀起來:“林鳳祥、李開芳、吉文元、朱錫琨北伐回稟,卑職等統帶兵將,於五月初九至歸德府。城外有妖營盤三個,有妖前來接仗。聖兵爭先追殺得妖兵四百有餘。”

楊秀清認真地聽著。

“連時破城。城內妖兵妖官盡殺,殺有三千之多。得紅粉二萬有餘斤,鐵炮無數,糧料不足。”

楊秀清沉吟道:“糧料不足,歸德城不可久留,恐怕清妖援軍會很快趕到。”

蔣先生繼續朗讀:“同眾詭議起程。卑職林鳳祥、李開芳二位帶五軍兵將,連夜先往黃河四十裏之遙上下取船,並無船。有韃妖對江把守,仍在河邊小村紮駐一夜。”

“等等。”楊秀清有些迷惑,“同眾鬼議起程?眾鬼,哪裏來的這麼多鬼?”

蔣先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他自恃是個讀書人,學問高深,雖然在帳下聽差,但心裏從來看不起這些洗腳上田的農民佬。

李壽春不等東王發作,先要打那書手兩個耳光,楊秀清忙出手攔住:“李壽春,我常教你們這些為官的,對手下要和氣,不要一點事又打又罵,嚇壞了他們,以後什麼事也不敢稟報了。”

蔣先生驚魂未定,忙跪下叩頭求饒。

楊秀清讓他起來:“蔣先生,你有所不知,本王五歲死了父親,全由國伯養大。家窮失學,不識字。還請先生莫笑,你隻要慢慢讀給我聽,我自會懂得。”

蔣先生抬頭謝恩,燈影裏楊秀清的表情謙和親切。

女試開考的前一日,下了一場大雨。

這樣的天氣沒法出門幹活兒,本是女館裏最愜意的時光,可是何大妹突然叫上善祥和娘,要她們一同出城搬取燈籠架。這差事有些蹊蹺,但善祥不想生事,橫豎熬過今天,明天就是出頭之日,還是暫且忍耐一下。隻是娘還在病著,冒雨涉遠實在難為她,善祥便求何大妹改派旁人換下娘。哪知何大妹今天的脾氣特別暴躁,話沒說完就罵不絕口,娘暗暗拉住善祥,兩人忍氣吞聲地跟著何大妹出門。

雨下不停,身上的油布漏水,善祥攙著娘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衣褲鞋襪都打濕了。走了七八裏路,來到城外一處荒山野寺,何大妹說燈籠架都收在寺廟旁的木塔上,要她們爬上塔去拿。木塔殘舊破蔽,一邊臨崖,下麵是滾滾的江水,木塔濕淋淋地立在雨中,不堪重負地佝僂著身子。

這塔不知多久沒人來了,又高又窄的竹梯纏滿了蛛網,攀上去咿呀作響。善祥本想讓娘在塔下等候,無奈何大妹跟在後麵緊催,娘暈暈乎乎地爬上梯子,快到第三層時,一手扶空,差點栽了下去,幸虧善祥回身拉了一把。

兩人快要攀到頂層,忽然聽到下麵嘩啦嘩啦一陣摧拉聲,俯身一看,隻見那何大妹兩手舉著把大砍刀,且退且砍,一路將五層以下的竹梯統統斬斷。

“你要做什麼!”善祥急忙大喊。

“你翅膀好硬,明天飛去東王那裏告我啊。”

“無恥至極!你早有預謀騙我們上來!”

“你生妖心!寫狀子到處簽名要害我!常彩萱都告訴我了,還以為我不知道”何大妹氣勢洶洶地劈砍著竹梯,砍刀破竹的聲音順滑而空洞,“你表麵聽話,心黑得很,以為會寫幾個字好了不起!以為烏鴉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別做夢了,你們娘兒倆就在這裏活活餓死吧!”

善祥扒緊樓板,眼看著梯子轉瞬盡毀,竹屑灰塵裏,腳下已經如崖般高高懸空,隻能欲哭無淚。

雨聲潺潺,常彩萱呆呆地望著窗外。

何大妹是一個人回來的,把步子踏得重重地響,黑沉沉的臉上有些得意,她不提善祥母女,也沒人敢問。眾人心照不宣地跟著她做晚禱,吃晚飯時,館裏氣氛平靜而馴順,沒有人記得那對母女。

臨睡前,望著善祥母女空空的床鋪,常彩萱才有了一絲歉意。她在心裏說:“別怪我,實在太苦了。你說將來會回來救我,我怕等不到那天就死了。等你飛上枝頭,又哪裏會記得這些?可我還得留在這裏,沒辦法,我隻想眼前過得好一點。”常彩萱和衣躺下,很快睡著了,何大妹今天答應她,因為檢舉有功,以後隻派她去聖庫領米。

天色暗沉沉的,雨下個不停,山風從木塔的破窗吹進來,雨點灑濕了地麵。善祥母女又餓又冷,坐在這裏等死。

善祥心裏滿是懊悔:“善祥不孝,行事輕狂張揚,連累了夫人。”

娘沒說話。

這時候,善祥真希望娘能發通脾氣,罵自己一頓,越狠越好。落到這個境地,梯子毀了,塔這麼高,光禿禿地立在崖上,周圍連棵樹都沒有,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們,更何況這時節無故失蹤的人那麼多。她的心灰透了,反而覺得沒什麼好怕,隻是實在對不住娘。

“善祥忤逆,從小到大都不聽話,惹夫人生氣,讓夫人傷心……”

“夫人最傷心的是,自己生的閨女一口一個夫人。”娘疲憊地說,“都到了這個地步,娘兒倆還這樣生分。”

善祥語塞,她當然知道這個夫人叫得別扭,可是自小叫習慣了,改口是很窘的事,她一下子實在叫不出個“娘”字。

“你也別為難了,到底是叫習慣了,我知道你是口硬心軟,有心就夠了。”娘悠悠道,“其實,是我一直在連累你。你娘是個廢人,走不了路,幹不了活,我恨不得把這雙腳砍了。婦德婦容盡毀,這輩子哪裏還有臉見人?”

善祥不知該說什麼好。鞋子濕透了,穿著很難受,她脫了一半,又停住了,還是怕娘看見自己的腳。

“那雙狀元鞋我做好了,就放在枕頭下麵,可惜鞋麵還沒來得及繡點什麼。”娘還是看見了她的腳,“我兒必得考上個狀元,要不咱娘兒們就白白受這些苦了。”

善祥苦笑,這個時候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娘是糊塗了,不知道她們就要餓死在這塔裏。但她還是說好,態度無比乖順。

娘的語氣忽然溫柔起來:“善祥,你心裏可還怪責娘嗎?”

善祥笑:“哪有?”

“如今想來,你死也不肯纏足,隻喜歡做個女書呆子原是對的。是娘錯了,許多事都錯了。”娘低一低頭,有些赧然,仍抬了頭望著善祥,“可是誰能想得到,世道會有這一出,誰又能知道什麼是對錯呢?我原本隻想你好。”

善祥眼裏一熱,淚已盈眶。

“好女兒,娘知道你心裏委屈……”她望著善祥,眼裏有無盡的慈愛,仿佛怎樣也看不夠,又舍不得不看。

善祥笑一笑,卻淚眼潸然。自己轉過頭去匆匆拭淚。娘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

“好了,咱們該走了。”娘突然說完,從貼身的口袋裏掏著什麼,“你平生最恨纏足布,今天你可要感謝它,說不定它能救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