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你平生最恨的,今天可要感謝它(3 / 3)

老天,那是兩卷娘貼身偷藏的纏足布。

善祥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把纏足布長長地鋪開,撕成兩股,打上幾個結,結成一條穩穩當當的繩索。她們把繩索係在一根結實的柱子上,從山這邊的窗子一直垂到地上。雨勢稍弱,風把白色的布繩吹得飄來晃去。

“你抓著繩索慢慢爬下去,不要向下望,不要心慌,娘在上麵拉得牢牢的。”

“還是娘先下去,我在上麵拉繩索。”

“娘膽小,你先下去等著我,我才不害怕。”

“也好。”

善祥抓著布繩慢慢地攀下去,手心濕滑,好幾次險些抓不住,腿肚子直打哆嗦。但想著娘在上麵望,自己務必沉穩鎮定,便憋了口氣,放鬆心情,終於平安踏在地上。

“娘,你慢慢下來吧。”善祥仰頭喊道。

娘在窗口默默地望她,卻不動。

善祥又喊:“你別害怕,我在下麵給你扶著繩索。”

“告訴你爹爹……”娘在上麵大聲地說,“娘從來沒怨過他半句。”

話剛說完,這邊窗上已經沒了娘的身影。沒等善祥反應過來,隻見眼前一個黑影迅速地劃過,撲通一聲投入江中。

善祥雙腳發軟,喉嚨喊不出一點兒聲音,急急奔到崖邊,江流滾滾,哪裏還看得見人?

天色漸黑,大雨初歇。

張繼庚騎著馬從清涼山下來,雨水漫淹了道路,馬蹄踏起連串的水珠。他的表情冷峻而警惕,不時張望著周圍,以防有人跟蹤。

接連四年十二次到傅家求親無果,張繼庚再沒出現過。傅家的人都以為他知難而退,心灰意冷,轉求別家的小姐了。善祥在姊妹們麵前也拿他笑話了一番,雖然心裏不乏淡淡的失落。在她平靜單調的閨閣生活裏,那好像是一場有趣的較勁,雖然表麵上總是不以為然,但她何嚐沒期待過。他來一次,她便暗暗加他一分,他說過她拒絕千次,還要去一千零一次,她記得這話,就真想見識一下,他到底能堅持多久。也就這麼久而已,她常常暗自譏嘲,傻子才會對一句許諾這麼認真,人家隻是隨便說說。

善祥不知道,張繼庚中斷求親,不是因為改變了心意,而是鹹豐二年父親的一封信。父親在信中告訴他,粵賊自廣西謀反,自立國號,不數月已下數城,賊勢洶洶,一路向北而來,國家危難,此實為國效力奔走之時。張繼庚看了父親的信,安頓了母親,兒女私情擱置一邊,即刻打點行裝赴湖南。其時正遇太平軍包圍長沙城,他便跟隨布政使潘鐸繞過防線,冒險入城助守。長沙圍解之後,張繼庚回到江寧,江寧布政使祁宿藻聘他攘辦籌防局事。張繼庚在糴米、積穀、修城、閉關、設柵、募勇以及製造器械等方麵提出建議數十條,祁宿藻皆虛心嘉納,一一實行。

鹹豐三年二月初一日,太平軍兵臨江寧城下,張繼庚率米肆壯丁千餘人出戰,城牆上官軍燃炮助之,誤斃壯丁數百人。祁宿藻禁不能止,忿極嘔血而死。初五日,張繼庚率所募水勇出城,焚燒太平軍船隻,又派人至鄉間約七十二社民團來援。初十日,太平軍攻克江寧外城,張繼庚率眾與太平軍巷戰,不敵敗走,藏匿在城北山中。三月,太平軍在天京搜山,張繼庚被迫進入北王府典輿衙教書,改名為葉芝發。

張繼庚去清涼山是會一個朋友。欽差大臣向榮的江南大營已在城外駐紮了幾個月,戰事無甚進展,張繼庚暗中在城內聯絡盟友,意欲聯合官軍裏應外合,一舉攻取天京。可是向榮剛愎高傲,不信儒生能舉大事,張繼庚這次就是托朋友傳信,繼續說服向榮。這已是第五次上書了,雖然難料結果如何,但以他張繼庚的性格,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馬到城門底下時,天已黑盡,借著城頭的火把亮光,張繼庚摸出關憑,正準備大聲叫門。忽然聽見有人在城牆底下低聲慟哭,聽聲音是個女子。他下了馬,循聲上前,一個穿著破舊衫褲的女子抱著膝頭在哭。

“這位姑娘,你怎麼了?”張繼庚問道。

女子抽泣道:“我沒有關憑,進不了城。”

張繼庚見四周無人,蹲下身子低聲道:“你傻了嗎?這個時候別人隻恨不能逃出來,你還要進城去幹什麼?”

女子忽然停住哭泣,抬起頭怔怔望他:“請問公子——貴姓?”

“我免貴姓葉,葉芝發。”

“原來是葉公子,我還以為你姓張。”

女子抬起頭來,城頭微亮的火把光裏,她紅腫的眼睛閃過熟稔的光芒。張繼庚心裏一緊,熱淚幾乎衝出來:“傅善祥,傅二小姐!”

見到熟人,剛止住的眼淚再度決堤,善祥悲傷難抑,說不出話來。

張繼庚又是驚喜又是著慌,見善祥衣衫濡濕、鬢發散亂,一臉悲痛憔悴,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匆匆解下外衣,想給她披上,又怕唐突冒犯,隻能在一邊著急。

“傅小姐,你哭得如此傷心,叫我怎麼是好?”他頓了頓,“若能為你解難,繼庚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張公子,求你送我進城。”善祥抽噎了幾下,才慢慢地、清晰地說,“煩請收留善祥一晚,明早我會自行離開,不再打擾公子。”

“城內情勢如何,你可知道?婦女皆入女館,終日勞役奔波,苦不堪言,你還回去幹什麼呢?”

“明天東府女試開考,善祥答應了母親,一定要考個狀元。”

“你糊塗了嗎?中了試就要為反賊做事,將來朝廷是要治罪的。”

“我不管誰正誰反,我不管將來以後!你知道嗎,今天下午我差點兒死了,以後的日子都是賺的,我還怕什麼?我一定要考個狀元,我一定要考中,我一定要爭口氣!……我答應了娘。”

“令堂現在何處?”

“我娘死了。”

善祥的聲音涼涼的,她的眼淚已經幹了。

張繼庚讓善祥穿上他的外衣,將包頭巾拉低,看起來像個男子,再扶她上馬坐了。自己在前麵牽著韁繩,拿出關憑大聲喊門,守門的兵士認得他是北王府的教書先生,也沒過多盤問,就放他們進去了。

下了一天的雨,天京城內又遇澇災,民居街道浸了半尺來深的雨水。張繼庚牽著馬,蹚著水,小心翼翼地探著路。

他走得很慢,內心五味雜陳。喜的是,日夜思念,竟能重遇自己心愛的女子,而且是這樣接近;憂的是,自己正在親手送她犯險,不久他就要和城外的官軍連手舉事,而那時他和她不是同一陣營。可是,他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情,即使知道這件事是錯,即使知道有可能失去她,甚至將來,自己也許要為保全她費很多的心、費很多的力,那又如何呢?他還是願意。

他走得很慢,他希望這條路越長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