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清哈哈大笑:“原來知書達理的傅先生,也會像尋常婦人一樣吃醋啊。”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專貞,不是兩個人都應該恪守的嗎?大英國的男女站在天父麵前許諾,不也是說一夫隻配一妻嗎?”
“番鬼佬那一套不見得都適用,你不知天王日日在修改《舊約》,就是因為不適用嗎?”楊秀清忍耐著不快,“女人善妒,讀過書的也不開竅。我堂堂東王,自然要後宮興旺,百子千孫才稱得上大吉大利,才顯示出我太平天國九千歲的氣派和排場。三十六個王娘比起天王府算得了什麼?讓本王專寵你一人,偌大後宮隻有一個東王娘,說出去簡直就是笑話!”
“我不是一幅字畫,也不是一個花瓶。”她倔強地仰起頭,“善祥也是一個有血肉、有哀樂的人。東府的排場,我不想做。”
他麵色陰沉,兩手緊緊抓著扶手,良久,才說出一句話:“隨便你。”
“我楊秀清從不強人所難。”他站起來,勉強擠出一絲笑,昂著頭,拂袖而去。
她沉默,一直保持著仰頭的姿勢,即使這樣,眼淚還是很快掉了下來。
煩心的事一起湧來,這兩天楊秀清暴躁得驚人。
北伐援軍南撤,會師毀於一旦,西征軍湘潭落敗,退守嶽州,偏偏這時又有人報,水營驚傳嘩變。
原來這水營大半是來自湖南的兄弟,和廣西籍的兵士一直不和,之前便有人從中挑撥,說東王待廣西人厚,待湖南人薄,水營將士早就心懷不滿。這次韋昌輝的手下北殿承宣張子朋奉命出師,要調遣一批船隻,幾個湖南水兵借機發了點兒牢騷,被張子朋打了一頓,這下可把火挑起來了,水營將士上下鼓噪,一齊解開船隻嚷著要投奔清軍去。
楊秀清即刻動身前往水營,同時派人到北王府直接綁了韋昌輝和張子朋送過來,當著全水營將士的麵,韋昌輝杖責四百,張子朋杖責一千,息了眾人的怒氣,又好言勸慰,人人行賞,這才把一場嘩變平了下去。
韋昌輝無端被打,心中好不惱恨,回到王府悶不作聲,手下各將也群情憤憤,覺得大失麵子。
有個姓王的裨將拔劍而起,大聲對眾將士說道:“你們都是沒種的嗎?你們就能咽下這口氣嗎?他東王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初不也是和我們北王一樣起於草莽,共同患難?現在憑什麼騎在頭上拉屎,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一點兒臉麵都不給!咱們今天要不以劍雪恥,隻怕以後還有更難堪的!殿下,今天隻要你點個頭,我們馬上就殺到東王府去!”
下麵的將士也應和起來。
“混賬!胡言亂語,挑撥離間!”韋昌輝狠狠罵道,“來人,把他給我砍了!送東王府以謝九千歲!”
韋昌輝拎著人頭,一瘸一拐地來到東殿,無比謙恭地對楊秀清道:“此次水營嘩變多得四兄處置英明,才沒生成大亂。小弟治理無方,差些釀成大禍,多得哥哥教誨。”
“天朝法例執行必嚴,上至天王,下至黎民,有錯就該責罰,本王不是也被打過板子嗎?你也不必心存怨恨。”
“哪有哪有?小弟感激還來不及。手下有人敢說三道四的,小弟立馬就提了他的頭來見哥哥。”
“嗯,難得你如此明理。”楊秀清滿意地點點頭。
“小弟和四兄幾時都是一條心的。”韋昌輝滿臉堆笑道。
“對了,你回去好好給我查,在水營挑唆的那個人到底是誰。”楊秀清狠狠地說,“用心如此險惡,本王不能輕饒了他。”
韋昌輝離開的時候,踉踉蹌蹌地走過善祥身旁。此時天氣漸暖,身上著衣不多,善祥見到他的袍後隱隱滲出些血來,可見這頓杖板打得不輕。心裏才有一些惻隱,卻忽然遇到他斜斜射過來的目光,哀怨裏那種細細的陰冷,讓善祥不寒而栗。
這不是個可以小覷的人,他越忍耐,越退讓,越柔順諂媚,就越危險。善祥本是想提醒楊秀清小心提防,留幾分顏麵給北王,不要太難為和逼迫他,誰知楊秀清不可理喻地亂發脾氣。
“我就要難為他!我就是要逼迫他!我就是要一點兒麵子都不給他!怎麼樣?本王厭煩他,本王看不上他,本王就是這麼愛憎分明!”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他多少是個五千歲。”
“這麼心急袒護他?我明白了,你是想做北王府的王娘。”楊秀清冷笑道,“傅先生喜歡小白臉是吧,為何剛才不當麵說,本王成全你們就是,這還不容易得很?”
善祥氣得說不出話。
夏天來臨,天京城陷入了嚴重的糧食危機。
生之者寡,食之者眾,入不敷出的聖庫難以供養龐大的各館。再加上清軍江南、江北兩大營在城外鉗製,外糧長期難入,而兩湖安徽將領也回書報告,所到之處米穀俱無,無糧可收。不得已,楊秀清隻能下令全城吃稀粥,違者立斬。一時間民怨紛紛,私逃出城的人越來越多,抓也抓不過來,又有許多無辜被濫殺。
善祥將手中的文諭看了數遍,憂心忡忡,再次向楊秀清諫說結束男女分館,使其歸家團圓、各謀營生。當前情勢緊急,如此既可減輕民怨,也能分擔聖庫的龐大開支。
“此事本王早有決定,待打下北京,自會鋪排各家團聚,不必再費口舌。”楊秀清仍是固執己見。
“目前北伐戰線受阻,勝利之日難以預期,將士百姓等待太久會喪失信心,容易變異,如今唯有全力穩住民心才是上策。”善祥不依不饒。
“本王才不怕,誰敢生異心,本王自有辦法壓得住。跑一個我殺一個,跑一千我殺他一千,寧可殺錯也不放過,看有哪個不怕死的。”他冷酷又不屑地說。這姿態激怒了她。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善祥忍無可忍,大聲道,“靠斬頭賺得到人心嗎?你讓我們編寫《天朝田畝製度》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可現在呢?天京城裏人人食粥,王侯們卻餐餐有肉有飯,天京城裏家家妻離子散,殿下後宮可是養著三十六個王娘!上行卻不準下效,一諾卻不能千金。你們當初最痛恨的事,和現在做的有什麼兩樣?”
楊秀清一時語塞。
片刻,他恢複了傲慢的派頭:“傅先生,你剛才說話十分無禮,本王念你平日勤懇,暫且不追究論罪。至於食粥食飯,娶妻多少,乃是天父所定,天父自有裁奪。”
“為什麼你總是要假托天父之名?你自己明明有足夠的權威號令天下,你自己明明有足夠的智謀治理國家,你怕什麼,你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實力?你為什麼不敢獨自擔責?興師動眾、粉墨登場、裝腔作勢這套不是萬能法寶,人人都知道天父下凡是怎麼回事!”她知道這些話的後果,但此刻還是不管不顧。
“人人都知道無礙,說出來就是有罪。為什麼人人不說,人人都裝作不知?不是因為愚笨——聰明過頭招人討厭。”楊秀清冷冷地說道,“讀書人再了不起,也是為我所用,我要用誰,誰就是人上人,我不用誰,誰就是腳下泥。就連洪秀全又如何?我要他跪就得跪,我要打他屁股一樣打得。”
他昂著頭走過,不看她一眼:“今天起,你不用再來了。”
她渾身就像浸在冰水裏,寒冷中卻有種痛快的悲哀。等的就是這句話吧,她意識到自己為何要不顧一切地刺痛他了,這裏麵分明是有私心在,是絕望,是迎擊,是自棄,是兩敗俱傷。
她不用再來了,也好。走到這裏,總要有個選擇。
韋昌輝查出在水營挑唆嘩變的人,這人幼年曾隨父親在湖南嶽陽生活,會說一口湖南話,通曉三湘風俗,又因為是北府典輿衙的教書先生,經常在軍營裏出入行走,也和各城門守將過從甚密。這個人就是張繼庚。
與江南大營裏應外合的計劃極不順利,張繼庚仍百折不撓。
張繼庚最早和清軍約在去年十月十五日攻城,水西門他已打點妥當,江南大營元帥向榮卻說水西門太遠,軍隊容易疲累,必須從朝陽門入城。朝陽門守將是廣西老兄弟,難度太大,吳長鬆上書向榮能否改為神策門或者太平門,向榮堅決不肯。張繼庚無奈,冒險尋找內應,先收買了將軍蕭保安,再通過他的關係送了幾兩黃煙(即鴉片)給朝陽門守將陳桂堂,得陳默許,複又費心用黃煙買通了守將張沛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