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具備,暗約在十一月初一舉事,哪知張繼庚約的是太平天國天曆,清軍卻理所當然照的是舊曆,兩者足足相差六天,失之交臂。第二天,張繼庚一腔悲憤偷偷出城,趕到江南大營痛哭陳情,向榮這才真正被打動,遂再約定十一月初六會於神策門。可惜天不作美,那晚大雨傾盆,又未果。十一月二十四日,張繼庚率眾登上城樓,殺死守城兵,以此為號接應清兵。此時江南大營軍隊已抵城下,可是城門堅固,攻打不下,張繼庚開門稍遲,清兵又遲疑不敢進入,錯失良機,被迫後退,張繼庚隻好令眾人逃回各館。之後又約數次,種種緣故亦未能成。向榮以為是天意,稍有懈怠,唯張繼庚意誌堅決如初,吳長鬆、胡恩燮都對他敬佩不已。
卻說那大孝子胡恩燮,隱姓埋名,往來城內和大營間傳遞消息,整日不是扮成乞丐,就是扮成瘋傻流浪漢,有時借故流連在母親的女館附近,遠遠看見老母卻不敢相認,心裏真是煎熬。幾個月來,他眼看攻下天京城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母親在女館留多一天,他就焚心一天。索性用煤灰塗黑了臉,突然狂呼怪叫地衝進女館,趁眾人目瞪口呆、六神無主的時候,背起老母一路狂奔出城。事後他總結道,這便是出奇製勝、趁火打劫。
吳長鬆來找善祥時,張繼庚已被抓一個月了。
楊秀清下令嚴查水營嘩變挑唆者,韋昌輝順藤摸瓜,先查到了朝陽門守將張沛澤身上。張沛澤以為內應事發,將功補過搶先供出一眾人等,陳桂堂招認,蕭保安逃跑,張繼庚卻在城西古林寺被捕。
張繼庚初抓進獄中,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咬定牙關一個字也不肯招,隻天天喊冤:“我隻不過是個書生,哪敢起什麼反心?都是張沛澤吃黃煙怕我告發,才無端誣我清白。”韋昌輝派人去查,果然從張沛澤家中搜到黃煙,便先治了他的罪,但對張繼庚仍存有疑心,關在牢裏不放。
吳長鬆原想率手下的機匠兄弟,趁夜救出張繼庚,再會合城外清軍一舉破城,張繼庚卻堅決不肯。他說讓大家為一人周折犯險太不明智,到時如有稍許差錯,則目標暴露,前功盡棄。若長鬆再有此意,他寧願立馬撞死在牢裏。
長鬆知道張繼庚性拗,不敢拂了他的意思,便偷偷來求善祥,看她能不能說個情,想辦法放了張繼庚。可此時善祥的日子並不好過,東殿內簿書的職務被免之後,隻做個普通的女官,整日裏擔些雜役差事,更有那跟紅頂白、見風使舵的勢力之人,見東王不再寵愛善祥,少不了許多冷嘲熱諷、明槍暗箭。善祥心情低落,無心和她們周旋,又因為素來高傲,不慣討好伏低,更是為眾人所不容。
雖然幫不上忙,但善祥還是女扮男裝,悄悄來探望張繼庚。吳長鬆買通了看守,讓兩人有片刻時間相敘。這也是夜遇城門後,他們第一次麵對麵地交談。
“張公子,別來無恙否?”她笑的樣子,秀美依然,人是豐潤了些,但神色還是鬱鬱寡歡。
“還好還好,有吃有住,還有人守護。”張繼庚也笑容可掬。
“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
“略微一點兒皮肉之苦,對吃過妙蓮散的人來說,又算得上什麼?”
兩人開懷大笑,想起往事,想起造化無常,都有一絲悵然。
如果一開始是他,現在會怎樣,是不是就少了許多周折煩惱?善祥暗自想。
如果當初不退婚,她早是張家的媳婦了,孩子都不知生了幾個,又有男,又有女,女孩想必也像她一樣機智可喜吧?張繼庚這樣想。
“我欠你一個人情,可惜現在幫不了你。但我打聽過了,他們手上沒有實證,你姑且忍耐一時,過了這個風頭自然無事。”善祥帶著歉意。
“千萬不要幫我。”張繼庚斬釘截鐵地說,“你也從沒欠過我什麼。”
他的語氣太硬,讓她一下子有些發窘。
“你隻當從不認識我,從未見過我,這便是最好的幫忙。”他又低聲補了一句,“還有,那個免死牌一定要隨身帶好。”
“我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但太平天國並非就無可取之處。東王勤政愛民,禮賢下士,從善如流,更富有謀略和朝氣,這是我親眼所見。”
“不要說這些。”張繼庚打斷她的話,又依依道,“你我見一次不易,相識以來這七八年,總共才說了十幾句話。人生苦短,惜光陰不如惜言,必使句句如金玉,字字如珠璣,才不枉這一場相聚。”
善祥笑道:“好吧,張公子還想說什麼呢?”
“此生一大遺憾……”張繼庚歎口氣,“傅二小姐,我就沒見你好好穿過一回女裝!”
話說吳長鬆等人和江南大營定在這月二十三日集結神策門,向榮特意讓胡恩燮提前帶了火箭噴筒給長鬆,約定以空炮作為暗號。這夜三更時分,大營總統領張國梁親率驍將作為前軍,由胡恩燮在前麵引路,悄悄抵達神策門。約莫五更時分,聽到炮響暗號,當時天上有些月光,照見城牆上人影雜遝,呼殺聲陣陣,但城門卻久久不開。胡恩燮、張國梁心急如焚,未幾呼嘯四起,環城角聲嗚嗚,駐紮在城外的太平軍也被驚醒,朝天開炮警示。張國梁知道事已不濟,便順道燒了城外的買賣街撒氣,全軍撤回大營去了。
原來早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吳長鬆就率領張鴉頭等人藏在柴薪衙窺視神策門,見到城門有工匠在斬木樹柵,不知為何。四更時分,眾人拿著兵器經過百子亭,被一名夜出解手的守城兵發現,大喊起來,張鴉頭忙將他砍倒。這一意外讓大家都有些著慌,待來到城門,見新做的木柵上鎖著鋃鐺,動一動便響聲叮當,驚醒的守城兵跑出城頭,張鴉頭衝上去一氣殺了六七個,再沒人敢出來。隻是木柵堅固難拔,即使用火,一時半會兒也燒不斷,而城頭已四麵號角,救兵大至。吳長鬆等無計,隻能再次飲恨而回。
城門未開,而守城將士陳屍城頭,楊秀清判定此事必是內應所為,於是緊閉城門,重金懸賞之餘,也加大搜索。一時城內居民議論紛紛,猜測是誰如此大膽神勇。那張鴉頭平生低微無聞,遭人輕視,這次好不容易幹了件大事,心裏憋得癢癢的,忍不住向同館好友沈獸醫吹噓了兩句。沈獸醫當即向東府告發,張鴉頭被抓,懊悔自己輕率,曆盡毒刑拷掠,氣息奄奄,口中仍不吐一字,終被淩遲處死。
張鴉頭寧死不招,內應的主謀一天抓不到,楊秀清一晚就睡不著。他整晚待在議事廳裏,心煩氣躁,看誰都不順眼。東殿內簿書已經換了幾撥,最多時甚至試過一天換了七個人,男男女女沒有一個合他心意,不是嫌文采不通,就是嫌人愚笨,不是嫌聲音難聽,就是嫌字寫得不好。來來去去地嫌,他身外十步沒人敢走近,他愈惱怒,人們就愈怕,人們愈怕他,他就愈發覺得孤獨難耐。
他索性誰都不要,誰都不準進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廳裏走來走去,走累了坐下來,坐在她常坐的位子上,心裏登時一軟,那筆墨和紙硯,摸上去似乎還有她的餘溫。
他就是不肯承認,他要找的內簿書須得和她一樣,天下的女子很多,天下讀過書的女子很多,可是像她那樣的,隻有一個。
可他又知不知道,每個這樣的夜晚,她也在怔望著議事廳窗上的燈火?她站的地方離他那麼遠,遠得似乎再也無法逾越,她就這麼癡癡站著,幾乎站成了一棵樹。
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她有時這樣問自己,掃地、擦洗這樣的雜役,繁重無聊;底層女官的排擠和嘲諷,鬱悶無計。可她還是默默地忍耐著,日複一日,隻為了在每個寂靜的夜晚,能這樣遠又這樣近地望一會兒他的燈光。
她就是不肯承認,自己實在舍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