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原雪1
一
謝揚在正午時分聽到阿古爾鬼哭狼嚎的叫聲。他放下手裏的烤肉,抬起頭從哨所望出去。阿古爾邁著壯碩的短腿,正沿著邊境唯一的一條車道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他麵孔凸出,雙目怒睜,全然不顧及奔跑時叫喊有可能導致岔氣。在他的前方,有一輛看來是運送軍需的馬車正在疾馳。
“停下來!”阿古爾喊著,“快停下來!”
阿古爾奔跑的這一小段是一個岔口,按照三方議定,恰好暫時屬於中立地帶,誰都可以進入。謝揚猶豫了一下,展開雙翼飛過去,正好阿古爾已經累得癱倒在地。他呼哧呼哧大口喘著氣,手卻兀自往前伸著。
“幹嗎啊?”謝揚問,“媳婦兒被人搶了?”
阿古爾搖搖頭,好容易喘勻了幾口氣,好似一隻風箱,一點一點往外漏著話:“馬車……送軍需的……剛走……我看到……後箱……有……”
“有什麼那麼激動?”謝揚問,“你這蠻子,虧還是馬背上長大的,就憑你那小短腿兒能追得上馬車啊?”
“一棵……青菜!”
謝揚一躍而起,雙翼把蠻子拍了個跟頭,但他隨即很沮喪地飛了回來,嘴裏嘟噥著:“那好歹是你們的車,我不能追,而且已經進入你們的地盤了……你剛才怎麼不再跑快點?”
這一個下午謝揚都在心裏埋怨阿古爾。這個愚蠢的蠻子,要是能想到牽匹馬,也許就能追上馬車,就能拿到那棵青菜。他們已經多長時間沒有嚐到菜葉的滋味了?兩個月?三個月?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蠻子嘲笑他,說他是有史以來食肉最多的羽人,但顯然蠻子自己也吃不消。
正想到火起,蠻子還要火上澆油。他隔著邊境線大叫:“喂!鳥人!借你的錘子使使!我的找不著了!”
鳥人沒好氣地抬起弓,嗖的一箭射出,準確地釘在阿古爾的脖子旁邊。阿古爾麵色慘白,用蠻語嘰裏咕嚕咒罵了一通。
謝揚翻出錘子,扔了過去,這次阿古爾穩穩接住了。他咧嘴一笑,表示感謝,舉起另一隻手裏的東西:“一會兒給你送一份過去,剛打下來的紅鷹,肉香,油多……”說到這裏,猛然發覺犯了大忌,一時間頗為尷尬,灰溜溜地遁掉了。
謝揚也不和他計較,往圍欄上一趴,呆呆望著天空。天仍然是木然的鉛灰,帶有一種凝重的質感,僅有的幾片雲朵呈不規則形狀懶洋洋地點綴其間,遠方的高山猙獰矗立,峰頂的積雪閃動著微光。在這一切的下方,就是那片廣闊的不毛之地,數千裏的地界內隻能看到毫無生命氣息的灰黃色,連樹都見不到兩棵。
三年前剛剛從森林茂密的寧州南部來到此處時,他曾頗為眼前蒼涼壯闊的景致而感歎不已,但一千多個狗都不如的日子熬過後,蒼涼變成了悲涼,感歎也變成了無休止的抱怨。到了一年前,其他的駐兵全都撤走了,這個邊境小哨隻剩下了謝揚和老孫頭兩個人,老孫頭年邁體衰,一天恨不能躺十三個對時,兩人幾乎沒什麼話可說。
幸好還認識了蠻族人阿古爾。這個蠻子在一次例行的邊境巡視中遭遇暴風雪,竟然被稀裏糊塗吹過了國境線,按規定,謝揚可以幹掉他。不過他一向心軟,也看得出眼前這個笨蛋已經快被凍成冰塊了,於是瞞著老孫頭偷偷救下了他。過後兩人聊天,發現彼此的境遇差相仿佛,倒是頗有幾分同病相憐,就這樣攀上了交情。平日裏大家隔著國境線吹吹牛皮,分享一下彼此的食物,也算是為枯燥乏味的生活略添一點生機。
也難怪他們倆無事可做。這片位於寧州西北的土地廣袤而貧瘠,除了風沙之外從不出產其他東西,一直以來罕有人煙,雖然處在羽族、蠻族、誇父族的交界地帶,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重視,而它的名字“綠原”也成了絕大的諷刺,這據說是因為上千年前此地還曾水草豐茂,可上千年前的蔭澤關今人屁事。
大約六十年前,突然傳出消息,說是有人在這裏發現了豐富的金礦,於是廢土成了寶地,羽蠻二族分別宣布擁有主權,誇父族其時正在努力開化,聞聽此事也要湊個熱鬧。三方陳重兵於此處,看看大家實力相差無幾,大戰不打、小仗不斷,誰也沒法去勘探開采,就這麼幹耗著。
耗了四五十年,無數熱血少年變成了兩鬢斑白的老兵,三族終於覺得難受,於是擬議定共同開采。不料請來河絡專家一探,此地其實隻有一片小小的貧礦,而且地質條件惡劣,基本沒有什麼開采價值,當年的那個流言,不過是一句天大的謊話。但既然兵力已經派出,兵站已經修築,好歹讓它發揮點作用吧,因此還是保留了一定的兵力在此,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地抽回。
到了謝揚來的時候,兵站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留下幾座破木屋、一堆繡跡斑斑的武器和幾匹無精打采的瘦馬。謝揚剛一跨進自己的屋子,就被一陣灰塵嗆得睜不開眼睛,這讓他意識到這屋裏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粗略打掃一番,放下東西跨出門,正看到老兵翼威手裏拿著一塊顯然屬於某種禽類的翅膀,正在開懷大嚼。
羽族以飛翔而聞名,一向禁忌食用鳥類,謝揚雖不是古板的人,這一下也目瞪口呆。翼威看出他的驚訝,衝他一笑,露出一口爛糟糟的牙齒:“新來的吧?呆久了就習慣了。”
翼威的話裏隱藏了一層意思,那就是不習慣也沒辦法。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還想每天弄點水果蔬菜吃,簡直做夢。剛來的時候,謝揚真的體會到了鳥不拉屎的深切含義,但過了一段時間後,腸胃似乎也變得粗糲了。雖然仍舊不吃飛鳥,他畢竟已經可以習慣油膩的肉食和比石頭還硬的幹糧,以及布滿風沙的幹燥空氣。
相比而言,阿古爾比他適應能力強多了,當然這大概是因為蠻子本來就過慣了粗鄙的生活。這蠻子時常把窖藏的凍肉——這玩意兒謝揚聞到氣味就難受——拿到外麵,有滋有味地烤著,還總是熱情的給他送過來一份。可憐的羽人為了偉大的友誼,每次都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
當然,蠻子的熱情也有很可愛的一麵。譬如他總是毫不吝惜地分享他的好酒。每次謝揚說:“用不著,現在青陽魂流通很廣的,我手裏就有。”蠻子就會很認真地一擺手:“胡說!隻有我們草原上釀出來的才是正宗的,你們買的都是宛州奸商勾兌出來的,喝了騎馬都沒力氣!”
這話讓謝揚很沒麵子,不過阿古爾說的倒是實話,他送過來的青陽魂的確味道不一般,果然是正宗土產,喝過之後,讓人仿佛渾身都有燒灼之感。
“青陽魂好啊!”阿古爾說,“喝了一天都有精神!”
“你們那兒最大的酒窖一定是你家開的……”謝揚嘀咕說。
天下的酒徒形形色色,各有各的妙處,阿古爾喝多了就變成話簍子,且喜引吭高歌。此人雖然五音不全,但蠻族人特有寬廣的音域令他的嗓子顯得嘹亮而雄壯,每次破鑼一敲——用謝揚的話來說——歌聲便飄出去很遠,在無邊的荒原上遙遙回響。
謝揚不懂蠻語,隻能聽他解釋歌詞大意。阿古爾告訴他,自己多數時候唱的都是情歌,表達遠離家門的勇士如何思念妻子雲雲。阿古爾頹喪地說,出門太急,沒來得及找畫師給老婆畫張像,如今隻能在夢裏勾勒那張美麗如明月的麵孔了。
蠻子向來少花巧,形容起漂亮姑娘來,不是說像草原上的鮮花,就是說像天上的明月。謝揚聽煩了這些陳詞濫調,卻也不便讓他住嘴。在比岩石還堅硬枯僵的生活中,這大概是他唯一的盼頭了。
“你的媳婦兒呢?”阿古爾問,“聽說你們羽族的姑娘都好看得不得了,就像天上的明……”
謝揚趕忙擺手阻止他,躊躇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蠻子不樂意了:“你這人真不爽快!你們鳥人都這樣!”
鳥人連忙苦笑著解釋:“其實是……我的家長想讓我娶一個我不願意娶的姑娘,可我實在不想從命,所以……”
“所以你就躲到這兒來了?”阿古爾恍然大悟,“你還真有決心!”
謝揚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說,默認了。從此他成為了阿古爾的偶像:為了獲得自由的愛情,不惜逃到這樣的荒僻之地受苦,這是何等的精神與意誌?
“你過去一定是個……是個……情聖!”阿古爾斟酌了許久,蹦出這麼個詞兒來,謝揚覺得喉頭一腥,簡直要吐血。
情聖的好心情因為那顆意外出現而又悲慘消失的青菜顯得有些惆悵。他懷想著菜葉的清香,沉痛地看著麵前尚冒著熱氣的羊肉,失去了胃口。阿古爾還錘子的時候,他順口說:“我今天有點乏了,你去照顧一下森林吧。”
這是他和阿古爾兩個人之間的秘密。所謂森林,其實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塊地上,種著兩棵樹苗,一棵在羽族國境內,一棵在蠻族國境內,之間隻隔了一塊人為放置的界碑,代表國界線。那是阿古爾知道謝揚懷念過去的生活,特意托人萬裏迢迢捎過來的棘樹苗。這種樹沒別的好處,就是耐旱好養活,雖然經過路途上的折騰死得隻剩下倆,仍然被兩人當成寶貝,沿著國境線往東走出去十多裏地,才找到一個地方種下。那是一處小山坳,可以遮蔽風沙,而且刨開表麵土地,下麵略為濕潤,說明地下藏有水源,萬一有事沒法子澆水,還能勉強多支撐幾天。如今樹苗已初具雛形,兩人心中也總算除了媳婦一類的事情外又多了點其他寄托,那一點點淡淡的綠色,好似清冽的泉水,從兩人心頭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