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真感人,”我說,“看到這封信我就能猜到,如果你得知了這場婚姻的訊息,一定會趕來破壞。”
“你說對了!”她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決不會讓這場婚禮走到頭的。”
她開始四下張望,尋找一切可以尋找的地方。我笑了:“你在找什麼?”
“這裏為什麼隻有你?他呢?”她反問。
“他是誰?”我故意問。
“還能是誰?那個馬上就要當新郎的王八蛋!”她吼了起來,“為什麼躲著不見我?叫他出來!”
她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的弟弟吧,我聽他提起過……把你放在這兒做擋箭牌算是什麼?讓他自己滾出來見我!”
我憐憫地看著她,搖搖頭:“我並不是什麼擋箭牌。他不會做新郎的,我才是那個當新郎的王八蛋。今天要成親的是我。”
她倒抽一口涼氣,退後兩步,驚訝地看著我:“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回答,“你聽說‘胡總鏢頭的兒子要成親了’,就以為是我哥哥,但事實上,那是我。”
“不可能!我看到過請柬,也聽到過路人的談論,要成親的就是他!”
我輕歎一聲:“你看到和聽到的,不過是一個名字。我哥哥在外麵拈花惹草常喜歡用假名,非常不幸地,他在和你花前月下的時候,使用的是——我的名字。那個名字,就寫在我剛才遞給你的那封信上,你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個稱呼,全然不知道,你所呼喚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可你怎麼可能成親!”她看來像被雷擊了,但很快又嚷嚷著,“你隻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而且從小病病歪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你怎麼會成親?”
我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根根凸出的骨頭,看看細的像樹枝一樣的手腕,看看彎彎曲曲擰在一起的雙腿:“這種事情的確不多見。但如果你有一個頭腦固執又好麵子碰巧手裏還很有錢的父親,在你兒子離死不遠時,難免不會做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蠢事——比如說,衝喜。”
“衝喜?”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我點點頭:“沒錯,就是很多人所相信的結婚的喜氣能帶走疾病的穢氣。而這位偉大的父親過去並不太在意這個年幼的、一生下來就渾身是病的兒子,也許他心裏巴不得他早點死呢。現在為什麼又會采取這種隻有無知愚民才會使用的爛招?因為他在情急之下別無選擇了,如果這個孩子再死去,他就徹底絕後了。”
她失魂落魄地退出幾步,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滿眼都是絕望。過了很久,她才低聲問:“絕後?你的意思是說,你哥哥……他已經……死了?”
我沒有回答,推動著我的木頭輪椅,來到窗邊,我的千裏鏡就架在那裏。多年以來,我就這樣藏身於我的小樓上,靠著那個河絡磨製的水晶千裏鏡,從這座整個院子裏最高的樓上朝下俯瞰,觀察著外麵的世界。今天早上,當她剛剛跟著羅鏢師跨入大門,我就已經注意到了她。
羅鏢師其他毛病沒有,就是略微有些好色,被人設套抓住把柄威脅不足為奇,何況是這樣一個美麗的羽人。所以她才能以羅鏢師孫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混進來。她混進府中之後,在僻靜處殺死羅鏢師,再用迷藥迷昏送菜的下人,將羅鏢師的人頭送上餐桌。
這之後她假裝暈倒,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弄昏了一個女仆來頂替自己。此後的行動就更加方便,稍微改扮一下,換件外衣,就沒有人認識她了。那一番點燃煙花、攪擾戲班的做作,既不是為了向父親報複,也不單是為了阻擾我的婚禮,其最重要的目的在於激起旁人的敵愾之氣,讓他們或為了獻媚、或為了力圖自保而開始搜尋凶犯。這樣群體性的所謂警覺、搜查、尋找,看似很有威懾力,實則是最愚蠢的行動:沒有人明確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但每個人都會表現出自己在找點什麼,於是凶犯反而可以輕而易舉地混在人群中,大模大樣地、絲毫不會引人懷疑地尋找她真正要找的東西——新郎的住所。
“你說得半點也不錯,”她聽完我的話後,沉默了一陣子,終於點點頭,“但我有一點不明白。就算身居高處,可以用這副千裏鏡觀察我的行蹤,但你怎麼能確定我可疑?怎麼能在我剛一進門就盯上了我?”
我放下千裏鏡,緩緩地說:“我又不是神,怎麼可能認出你。我隻是認出了羅鏢師,跟在羅鏢師身邊女人,自然就是你。因為你的所有行動步驟,都是一封匿名信教給你的,而那封信……是我寫的。”
她立刻變得全無血色,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我艱難地向她擺擺手:“不用緊張。你覺得我有能力傷害到你嗎,一個十一歲的瘦弱的廢人?我不過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而已。”
對方的警惕稍減,但仍然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什麼忙?”
“你已經幫完了,”我回答,“你製造了這樣一場混亂,所以我安排的人才能找到機會,把那個可憐的新娘放走。”
“新娘?”她一愣,“為什麼要放走?”
“強扭的瓜不甜嘛,你總不會認為被拿來衝喜的新娘都是心甘情願的吧?”我聳聳肩,“她是被我父親強逼的,因為她是殺死我哥哥、也就是你的情人的凶手,而且她殺死我哥哥的原因和你一樣,也是始亂終棄——瞧瞧,我們四個之間存在著多麼糾結而混亂的關係。”
“本來以她的武功,是傷害不了我哥哥的,但我哥哥當時碰巧遇到點小意外:他被弄瞎了眼睛,並因此感染了重病,成天隻能躺在床上大呼小叫‘我的眼睛啊!竟然敢傷了我的眼睛!’,所以才被她得手了。你瞧,歸根結底的話,我的這場莫名其妙的婚禮,還得感謝這位凶手呢。”
現在她的臉色真是好看,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綠,簡直可以開一個顏料鋪。我很能明白她的感受:想要尋找的情人被情人的情人所殺,而自己偏偏幫助了這個情人的情人逃走,而這一切都出自情人的弟弟的策劃,該弟弟的名字被情人用來欺騙過她——用簡單的幾個字是沒辦法描述那種複雜的情緒的。
她瞪著我看了很久,長出一口氣:“真是沒想到。你這麼一個小破孩,心眼那麼多。我這封信,也是你從他那兒偷的?”
“他當然不會把情書交給我看了,”我回答,“不過他死之後,我怎麼看他都管不著了。”
“所以你選擇了我?就是因為名字上的巧合?”她說,“但我隻是一個嫉妒的女人,難免不會把你的計劃搞砸了。”
“嫉妒本來就是一種最可怕的力量,這一點你自己應該能體會。”我笑了起來,指了指她扔在地上的信,“這封信的後半段,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鋒銳的尖刀在放射出殺氣。”
“那你為什麼建議我選擇羅老頭來下手?你恨他,想要借刀殺人?”她又問。
我重新把眼睛湊到了千裏鏡上,觀看著院子裏的動向:“我當然是想小小的出一口氣,因為這樁婚姻就是羅老頭給我爹提議的。我沒有我哥哥那樣健康的體魄和英俊的外表,但我向來對自己的頭腦很自負,娶個媳婦來衝喜這樣愚不可及的餿主意,隻應該發生在那些豬腦子身上。啊,你應該走了,我看到我父親去後院了,大概已經在懷疑你,估計很快就能趕到這裏來。不過在走之前,麻煩你往我胸口刺一劍,我已經用炭筆畫好了點,這一劍能讓我看起來傷得很重,卻又不至於送命。”
“你又想要做什麼?”她皺著眉頭問。
“苦肉計,在我父親麵前做出無辜的假象,”我回答說,“否則萬一被他查出他的兒媳婦是被我放跑的,我恐怕很難承受得住他的驚喜。雖然我沒太多日子可活了,總歸是多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