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別的辦法,父親恐怕隻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如果你忘記了,那樣也好。那會給我足夠堅定的信念去下定決心。”信上這麼寫著。寫到這一行的信紙上有一團墨漬,顯然是太用力而從筆尖上擠出的多餘的墨汁,可想而知寫信者當時的激動。我放下信紙,向大廳門口看去,站在那裏的父親可是半點也不激動。

中午的時間很快過去,流水席來來去去已經換了好幾撥人。父親一直在不停地和客人們應酬寒暄,半分不減禮數,仿佛午時掉了腦袋的不是他幾十年的生死之交,而隻是一隻烤全羊。這份忍耐力著實令人佩服。

凶手顯然就很佩服,所以他決定再給父親一次表現忍耐力的機會。大約在接近未時的時候,第二樁變故發生了。當時父親正在滿麵堆笑地迎接多年好友、晉北大刀客黃鬆,並將主婚人的驚喜送給對方,從後院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接著就是劈裏啪啦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簡直比過年還熱鬧。父親聽到聲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先準備好在今晚燃放的煙花和鞭炮被點燃了。

那些鞭炮本來放在一個雜物間裏,堆了幾乎半個屋子,所以這一炸起來氣勢不凡,估計半座城裏的居民都聽得到。不過由於鞭炮本來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那個雜物間並沒有人看守,所以無人受傷。比起中午的命案,這第二起事件雖然聞聲百裏,損失倒是小得多。但父親的眉頭反而皺了起來,低聲罵了一句:他娘的。

我完全可以感受到父親的憤怒和不安,因為假如敵人是為了殺人而來,防範起來還容易點;但倘若就是抱著攪局的心態而來,他的行動將完全不可預期。他也許會像殺死老羅那樣,再殺掉一兩個賓客;他也可能溜到後廚,溜到門房,拿仆從的血來製造恐慌;他可以縱火,可以下毒,可以放置炸藥,可以施放毒煙。他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所以可以從容不迫地躲在暗處陰笑,看著身邊的人們徒勞忙碌。

在一片嗆人的硫磺氣息中,賓客們議論紛紛,父親仍舊巋然不動。他命令下人們立即去清理爆炸現場,購置新的煙花——這次當然有人看管,點燃熏香以驅逐硝煙味。然後他提起內力,將自己的話遠遠傳去:“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想要幹什麼,也不管你還要鬼鬼祟祟躲到什麼時候,我胡勁風一輩子從來沒向誰低過頭。你還有什麼卑鄙手段,隻管使出來,看看這裏的眾多英雄豪傑會不會怕了你!”

這後半句話說出來,馬上一片轟然叫好。我對父親真是既佩服又不佩服。佩服的是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把這件事呼啦一聲糊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腦袋上,偏偏言語裏還說得豪氣幹雲,這個九州三陸最大鏢局的總鏢頭果然不是白當的,難怪當年能從殤州冰原的誇父包圍中全身而退。

不佩服的則是……“不管你想要幹什麼”,這句話說明他還是沒弄明白對方想要幹什麼。其實答案已經很清楚了,隻是他還沒有意料到而已。這個婚禮承載了太多其他的意義,他大概已經忘記了最基本的東西了。

“隻有那樣,我的心才會歸於平靜,真正的、永恒的平靜,和你的心跳一起沉寂。”信的末尾這麼寫道。這話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鞭炮爆炸之後的一整個下午都很寧靜,也許那個藏在黑暗處的凶徒知道眼下正是同仇敵愾之時,不可去犯眾怒。總而言之,當父親口中的眾多英雄豪傑都摩拳擦掌等著把這個罪犯揪出來時,他卻再沒有半點動靜了。於是所有人都隻能繃緊了弦幹等著。

這種等待相當難熬,比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還難受。因為架在你脖子上的刀是實實在在可以感覺到的,這種隱藏的未知威脅卻總能讓人的心提起來落不了地。

“所以我會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切時機。我就是一支箭,一支藏在暗處、永遠瞄準你的利箭。”信上的字體到此處歸於平靜。那是一種下定決心之後的冷靜和堅強。

這一天的氣溫很高,空氣中卷動著催人入眠的熱風,不少客人都悶出了一頭的汗水。父親仍然嚴謹地穿著他那身符合禮儀的華服走來走去,連袖子都沒有卷起來一點。

這是父親形象中的另一麵,他對待朋友很寬容,自己卻嚴肅、循規蹈矩、一絲不苟。母親曾經對我講過,祖母去世的時候,父親還沒有開鏢局,隻是個每月領兩個金銖的小捕快,一直過著簡樸的生活。但當老娘病逝時,他卻愣是把衙門上下借了個遍,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喪事,然後啃了一年窩頭鹹菜來還債。現在父親不必啃窩頭鹹菜也能為我辦婚禮了,自然要把場麵弄到極大,不但符合他的身份,更加符合他的性格。這種性格,如果要用負麵的、譏嘲的語氣來形容,就是四個字:死要麵子。當然作為兒子,我從來不會把這四個字當著他的麵說出口。

日頭偏西時,一大群陌生人進到了府裏,其中一部分開始在空地上搭台樹棚,那是父親請來的戲班子。和那種一切活計都得自己動手的草台班子不同,這樣的大戲班都有專門的雜工負責搭台,當然價格也不菲。這個婚禮的每一處細節父親都考慮到了,風光、熱鬧、隆重,除了沒想到會有人來搗亂之外簡直完美無缺。

罪犯的第三個目標正是這個戲班。當戲子們在臨時搭起的棚子裏開始塗抹油彩和準備服裝時,一個小生忽然發出了驚叫聲,原來他身邊的一口衣箱打開後並沒有衣物。

裏麵隻有十多條毒蛇,金環蛇、竹葉青、五步蛇,亂七八糟什麼種類都有。這些毒蛇飛竄而出,轉瞬間已經咬傷了六七個戲子。戲子們大呼小叫,帶著臉上還沒塗完的油彩倉皇逃竄,倒是個個嗓音嘹亮,喊救命都帶點美感。

幸運的是,現場都是江湖客們,有會捉蛇的,也有會療毒的。雖然沒有對症的蛇藥,但能暫緩毒性發作,讓受傷的戲子可以去找大夫醫治。隻是經此一擾,戲子們已經湊不齊演出陣容——能湊齊也沒膽子了,今夜的戲曲表演也隻能宣布告吹。

父親鐵青著臉,細細思考這三件事,我覺得假如到這時候他還得不出結論,那就簡直太笨了。不過父親畢竟是父親,他握緊了拳頭,嘴裏喃喃自語著:“這個人不是來找我報仇的。他是來阻止我兒的婚禮的。”

父親的頭腦一刹那變得靈光。其實他早該想到的。羅鏢師是這樁婚姻的主婚人,煙花鞭炮是用來慶祝婚禮舉行的,戲班子也是為了增添熱鬧氣氛而來表演的。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的名聲是招致報複的主因,卻未曾想到,對方並不是借攪亂婚禮來向他複仇,而是以攪亂婚禮本身為目的。

這個人想要阻止我成親。

父親猛然轉過身,向著後院跑去。他不顧眾人驚訝的目光,施展開輕功,以最快的的速度奔回後院,推開了羅鏢師的孫女休息的房間。床上躺著一個人影,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熟睡中。父親走上前,看著這個人的臉:這不是羅鏢師的孫女。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這不是早上跟隨著羅鏢師而來、並且自稱是羅鏢師孫女的那個女人。這是父親派去照料她的女仆。但現在,昏迷的變成了女仆,而那個見到羅鏢師的腦袋就立即往地上癱軟的女人——不見了。

父親跨出房門,看看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馬上就要到時辰了,這個女人又會幹出什麼樣的事情呢?她會一把火把整個宅院統統燒掉嗎?他猛然想到了什麼,大步向我居住的小樓衝去。

父親反應得太晚了。在他發現人被掉包了之前,冒充羅鏢師女兒的那個女人早已經找到了我。

當她如旋風般破窗而入,砰啪兩下把伺候我的仆人打暈在地上時,我剛剛把頭從眼前的千裏鏡麵前轉開。這個美麗的羽人女子,目光中充滿了憤怒和某種危險的決心,但顯然我還要火上澆油。

“你先看看這封信。”我說。

我把一直握在手裏的信遞給她。她狐疑地展開信,麵色微變。

這封信是她自己寫的,可以看做情致纏綿的情書,也可以看做圖窮匕見的警告。她在這封信裏講述了對自己情人的無窮盡的思念,追憶著兩人過去曾有的美好時光,控訴著對方的無情變心,明白無誤地表述了如下原則:你要麼選擇孤獨一生,要麼選擇我。沒有第三種選擇。否則的話,她將會用盡一切辦法展開自己的報複。信上的字體從工整到淩亂,再到工整,顯示出寫信人情感的波動。老實說,一個羽人對華族文字運用得那麼好,足以讓好多宛州的貴族小姐們都汗顏無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