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因1
第一個故事
我的婚禮剛剛進行了半天,就出事了。當時那封信一直捏在我手裏,白色的紙張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光。
“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完美的。我不相信我們各自還能碰到更好的人。”我手裏的這封信開門見山地寫道。
在出事之前,父親安排的婚禮令我幾乎挑不出毛病來。整個府邸的每一個廳堂幾乎都被改成了宴廳,賓客如流水般湧入,將嘈雜的聲響鋪滿每一處角落。從城裏最好的三家酒樓請來的大廚們運刀如飛,保證流水席上菜色不斷,每一位客人,無論來自宛州的、越州的還是瀚州寧州的,都能享受到上佳的美食。父親甚至還設了幾位誇父客人的專座,他們龐大的身軀坐在宴廳裏,相當地醒目。
客人們對父親說:“還離著十裏地就能看到燈籠的紅光啦!”父親微笑著回答他們:“人生難得這樣一場大事嘛。我早就答應過我兒子,一定要把他的婚禮辦得風光隆重。”
一個風光隆重的婚禮也是一個無比冗長的過程,在夜晚的吉時到來之前,整個白晝都忙亂不堪。在婚禮中觀察賓客們的行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父親多年來苦心經營鏢局,各條道上結交了無數朋友。尤其前不久,最大的競爭對手宣布倒閉關張,被父親並吞,我們長風鏢局從此在東陸一家獨大,勢力範圍遠至北陸,威震江湖。借助著婚禮的由頭,許多和父親交情泛泛或是隻有一麵之緣的人都拚命地巴結諂媚,以便和這位名聲顯赫的大鏢頭拉近關係,爭取日後能為了這份友誼而獲得一點回報。為此他們都很舍得掏腰包送禮,美玉、名畫、古玩、靈丹,甚至於昂貴的河絡族精細製品,亂七八糟地送了無數,登記禮單的管家胡忠從早忙到晚,幾乎累到右手抽筋。瀚州朔方鏢局的總鏢頭甚至帶來了一根從誇父手裏得到的千年雪參,那可是天氣城裏的皇帝都很難得到的珍稀藥品。都是父親的麵子啊。
當然了,開鏢局的,就算再怎麼打點關係,也難免遇上各種各樣不賣麵子的劫道人。但在婚禮的喜慶氛圍中,仇家們也不得不暫時收斂刀兵,擠出笑容,甚至送上不薄的賀禮,以此表現自己的氣度。至於背地裏會搗點什麼亂,那就不知道了。所以父親安排了許多人手混在客人裏,暗中監視他們的舉動。
他顯然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安排下,還是有人找事兒。午時剛過,仆人送上來一份蠻族風味的烤全羊,蓋子一揭開,裏麵除了香氣襲人的羊肉之外,還多了一樣東西: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好在滿屋子的都是江湖中人,砍過的人頭不會比他們吃過的羊頭少。所以除了暈倒的仆人,沒有其他人慌亂,離人頭最近的鐵叉會幫主孫陽拿起這顆頭仔細看了看:“好像是今天來貴府賀喜的一位客人,我雖然隻見了一麵,也還記得他的長相。”
孫陽一向以記性好而著稱,他都這麼說了,父親連忙上前辨識。他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這是……羅大哥!”
羅鏢師是父親的老部下和老朋友。當年父親白手創業時,身邊隻有四個人,其中之一就是羅鏢師。羅鏢師陪著我父親走雷州、入草原、進殤州的雪山、鑽羽人的森林,這麼多年來兩人一同經曆的艱險波折,加在一起可以把一個說書先生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因此他雖然已經在十餘年前告老還鄉,父親還是總惦記著他。說起來,我的這樁婚姻還得多謝他出力呢,所以父親放棄了那些名氣更大的大俠、幫主、官員,決定今晚由老羅主婚。沒想到他會死在這裏,死在我的婚禮儀式開始之前,死在父親的眼皮底下。
父親畢竟是多年老江湖,遇事不亂,雖然陡然間遭逢大變,仍然保持冷靜。他四下環視了一番:“羅大哥的孫女呢?就是和他一起來的那個小姑娘。”
幾名鏢師立即跑出去尋找,不過半柱香工夫,就把她找了回來。這姑娘丟下自己的無趣的祖父,多半正和一些年輕英俊的羽族後生言談甚歡呢,這一下見到祖父毫無生氣的頭顱,慘叫一聲就暈了過去。
下人把她抬到後院房內休息,婚宴現場亂作一團。鏢師們和友人的子弟們呼呼喝喝地四下裏巡查,作盡職盡責狀,盡管這樣的姿態無疑是虛偽的——能神不知鬼不覺用人頭替換羊頭的角色,怎麼可能被他們找到。
至於唯一可能有用的證人,也沒能提供任何有用的證言。那個端著人頭上桌、本來自身就有重大嫌疑的仆人,在人們費了老大力氣救活後,一臉的渾渾噩噩不知所謂。他隻記得自己走在半道上時,腦子突然一暈,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包括將菜送上桌的過程。那大概是一種高明的迷藥。
我看著這忙亂的一切,再低下頭,看看自己手中的信。信上的字體娟秀,仿佛還帶著淡淡的幽香:“過去的事情也許你能忘,但我永遠都忘不了,也不會去忘記。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你記起我。”
大廳內的賓客們由於這起突如其來的慘案而掀起了更高的聲浪,這噪音在達到頂點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及時安靜下來,把視線投向了父親。
“請大家放心,我一定會把凶手揪出來的,”父親平靜地說,“無論如何,婚禮都要繼續進行下去。”
這就是我的父親,無論麵對怎樣的風浪都能鎮定自若的父親。也多虧被砍了腦袋的是老羅。他活著的時候就從不出風頭,一直躲在父親的陰影裏,如今退隱江湖十多年,已經沒有什麼人認識他了。
父親安撫了賓客們,暗中下令多加人手在院子裏巡視。很快地,老羅的屍體找到了。他被拋進了後花園的水池裏,斷頸處流出的血液把水池都染紅了。對廚師的詢問也有了結果。那道菜一直到廚師裝盤時,都還沒有任何問題,性情直爽的蠻族廚師敢拿自己的性命擔保:“我燒菜燒了三十年,閉上眼睛都能烤全羊,一隻全羊的分量我還不清楚?裏麵怎麼可能混進人頭?”
所以能搗鬼的環節隻可能出在仆人上菜的過程中,但仆人的腦子被迷藥弄暈了,線索至此中斷。在場的客人中有大夫,檢驗出他的血液裏果然混進了某種來自越州巫民的詭異迷藥,剛好在菜送到桌上時徹底發作。那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見到人頭驚嚇過度而昏倒,但實際上,是毒性發作。
給客人的菜裏會不會也被下毒了?人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一點。但既然主人都如此沉得住氣,旁人自然也不甘示弱,為了麵子,他們又不敢公開試毒,也不能不吃,於是新一波的聲浪再起。人們唯恐自己的惴惴不安被看出來,故意大聲說著話,放肆地笑著,全然不顧這樣是否稍微有點點對死者不敬。
在江湖上混,真累呀,我一貫都抱有這種想法。
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意似悠閑,但我認為其實他腦子裏一直在飛速運轉,猜測著凶手的身份。如前所述,父親在九州三陸闖蕩多年,護鏢從未失手,絕不是單憑好運氣。保鏢這個行當,曆來都是兩分靠武功,八分靠人脈。父親的性情有兩大優勢:其一,隱忍堅毅,向來能忍得住侮辱,絕不輕易動手樹敵;其二,疏財仗義,為了朋友舍得把自己心愛的坐騎當掉換錢,所以朋友遍及天下。這樣的性格簡直天生就是開鏢局的料。到後來他已經不必自己出手了,隻要鏢車上插著寫有“長風鏢局”的旗幟,一般劫匪都會避而遠之。
但不可忽視的是,人緣再好的鏢師,也總會遇到不買賬的角色,所以“兩分靠武功”也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胡家的家傳槍法並不是吃素的,父親更是個難得的武學奇才,很多大盜凶徒為此折在父親手下,很多不願意被吞並的鏢局主人也都在外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些虧。長風鏢局的鏢車偶爾被搶,多半都是那些宿敵的報複。
但是更深一層的心態是,要麼輕易不報複,要報複就要一次把你打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搶鏢車顯然不如攪擾他兒子的婚禮過癮,在人生大喜之時玩上這麼一手,絕對足夠讓父親丟臉。
這會是誰呢?得到這個答案可不容易。一個平庸的人也許一輩子隻認識一百個人,即便這一百人中有一半都是仇家,數目也不過是區區五十。但對於父親而言,也許他所認識的人中隻有十分之一是仇人,基數的龐大卻決定了一切。根據我的推測,他就算費盡心思地排除掉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後仍然會有二三十個人都有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