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原雪2

那一刻謝揚真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如喪考妣。果真如他所料,被抓住的是阿古爾。可憐的蠻子手腳都被捆得嚴嚴實實,腦袋耷拉著,但當祁風詢問他點什麼時,他就會把頭昂起來,像個真正的不要命的蠻子那樣,惡狠狠的瞪對方一眼:“老子說過了,就是去照料一下樹,沒人和我接頭!”

蠻子的臉上布滿血痕,顯然羽人們對於落到手裏的獵物給予了十分溫柔的對待。前些年兵站還略有些人的時候,也發生過類似事件,一名羽人不小心越過了邊境,被蠻族人抓住,假借逼問口供的名義,活活打死。在這個和平的假麵具籠罩一切的時代,想要找到一個合法的手段去發泄種族之間的怨恨,還真不容易。而一旦這樣的黃金機會出現,無論哪族人,都不會願意錯過的。

果然祁風冷笑一聲:“我們已經發現你好幾次了,鬼鬼祟祟的在界碑附近徘徊,以為我都不知道?”他隨口說出了幾個日子和幾個時間,阿古爾默然,眼神中卻微微流露出驚懼。謝揚清楚這不是怕死,蠻子決不會怕死的,他是沒有料到自己的行蹤會被別人掌握得如此詳細。

“你一直不停地在那兩棵樹旁邊轉悠,很顯然是想拿到藏在樹上的情報,可惜這段時間我抓得很嚴,和你接頭的人沒有辦法過去。”祁風繼續說,“所以,你現在想要一條活路,就得抓緊把他供出來。”

謝揚心裏咯噔一跳。祁風說完這後半句話的一瞬間,他分明感覺蠻子的目光一轉,在自己的臉上停留了一下,隨即又轉開。

“放你娘的屁!”蠻子破口大罵,“老子就是去找你接頭的!”

他呸地一口向祁風啐去,但未能命中。祁風一揮手,令人將他壓下去,也結束了這場讓羽人們看得眉開眼笑的熱鬧。大家或滿意或不滿意地散去,嘴裏議論紛紛,隻有謝揚僵立在原地,滿嘴苦味。

這一夜謝揚把所有的衣物都堆在被子上,仍然覺得簌簌發抖。他索性坐了起來,抱緊被子,看著搖晃不止的窗框。毫無疑問,祁風就是衝著自己來的。他肯定早就通過種種辦法打探到了自己和阿古爾的友誼,然後算計著用這一招來收拾自己。

這樣做的結果是可大可小的。大事化小的話,不過是再給自己加些體罰,折辱一番也就算了。但是如果他不肯罷休,自己可能被定成裏通外族的叛逆,那樣最嚴重的罪名將會是死刑。

想到死刑,謝揚長歎一聲,要真是到了這個地步,那就不得不求父親幫忙了,雖然極不情願,但隻要父親開口說句話,一切都好說。鎮北將軍的兒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叛徒嘛。

想到這裏,他頭腦猛然間一激靈,想到了一個極度可怕的猜測。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憑什麼祁風一定要針對自己呢?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打算通過自己來對付父親。於是事情需要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了:鎮北將軍的兒子是叛徒,為蠻族收集情報,那他的父親呢?此事會否出於他父親的授意呢?

謝揚扔開被子,在這個屋外滴水成冰的夜晚汗流浹背,惶恐莫名。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圈套之中,為了那些自以為是的散漫和任性,他很有可能會害死自己的父親。雖然父子二人在兒子的婚事上吵得幾乎決裂,但父親畢竟是父親,這親情的紐帶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不管怎麼說,眼下事情還沒有糟糕到不可收拾。阿古爾迄今仍然沒有吐露和他的關係,沒有證據,就無法定自己的罪。但再審訊下去,可能就不好說了。

想到這裏,他索性穿上衣服,躡手躡腳溜出房去。臨時滕出來的囚房外並無人把守,隻是用了一道羽族秘術將阿古爾禁錮其中。不過這難不倒謝揚,他雖然一向勤修武術,於秘術方麵造詣頗淺,但要和阿古爾對話,卻也不一定非要麵對麵。

他左顧右盼一番,確定附近沒人,在囚房的側麵找了個背風的地方,這樣萬一被人看見,還可以裝做是出來方便,雖然在這樣的天氣裏跑到茅廁外方便是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力,慢慢感應到阿古爾的思維,用秘術把自己的話低聲傳了進去。

“蠻子,別出聲,我在用秘術和你說話。我的功夫不到家,隻能傳話給你,而聽不到你說的,所以你不用回答,隻管聽就行了。”

“蠻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們羽族的鎮北將軍,其實就是我的老爹,而我來到這裏,也並不是我自願逃避,而是被我爹發配到這裏作為懲罰的。他說了,我什麼時候回心轉意,才能把我弄回去。”

“好吧婚姻的事情並不重要,現在我遇上了大麻煩,那個抓你的家夥,看樣子是想通過我來算計我老爹。如果你承認了認識我,他一定會把我定成奸細,然後順藤摸瓜把我老爹揪出來,那樣事情就鬧大了。”

“所以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無論如何不要說出我來。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屋子裏始終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息,但謝揚憑直覺知道阿古爾聽到了他的話。外麵冷得仿佛連風都能被凍住,謝揚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變成冰了,於是一步一步悄悄挪回屋裏,坐在火盆旁喘著粗氣。

還是在雁都的時候好,他莫名奇妙地冒出了這個念頭。雖然羽人的生活慢慢受到了人族同化,很多富貴人家都開始住進人族式樣的院落,父親仍然固執地堅持全家人住在樹屋裏。盡管時常被玩伴取笑“不開化”、“老土”,但那生命的房屋總能讓人感覺到勃勃生機,隻有住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到。

那些是真正意義上的森林啊,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那種潮濕的氣息將人包圍在其中,仿佛是在和所有的樹木同一節律地呼吸著。而現在,幹冷的空氣中隻有沙土,把這些沙土堆積在一起,大概整個雁都都能被覆蓋起來。

謝揚開始體會到了一點悔意,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爭執,沒必要非梗著脖子和父親鬧僵。父親把自己放到這裏,不光是為了懲罰自己拒婚,大概也有點讓自己磨練一下的意思。可惜自己磨練來磨練去也沒長點心,反而要連累了他老人家。

天亮後阿古爾接著被審。這次沒有拉到室外,隻是在囚房內進行。謝揚都不需要走近,就能聽到裏麵響亮的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以及阿古爾極力壓抑的悶哼聲。每過一陣子,鞭打聲就會暫停,隨即可以聽到潑水聲,大概是受刑者已經疼暈了,再用冷水潑醒。

這時候祁風就會不緊不慢地問:“你想起來了沒有?到底和你接頭的人叫什麼名字?”

阿古爾惡狠狠地呸了一聲,用虛弱而堅定的口吻說:“滾!”

於是祁風遺憾地歎口氣,皮鞭又開始揮舞,每一下都好像抽打在謝揚的身上。但蠻子真的是個亡命徒,他咬緊了牙關,不管被打昏多少次,都絕不招供,也絕不承認自己是斥候,隻是不斷的破口大罵。

謝揚略微鬆了口氣,踱回房中。祁風光顧著拷打阿古爾,這兩天一直沒來難為他,使他獲得了難得的清閑,當然這也可能是另一種陰謀:先讓你的神經放鬆,再來突然一擊。況且,在這樣的酷刑之下,阿古爾還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想到酷刑,謝揚的心突然一顫。一直以來,自己考慮的都是關乎自身的種種狀況,唯獨沒有想到阿古爾該怎麼辦。蠻子皮糙肉厚那也是人,挨打也會疼的,但為了不連累到自己,仍然堅持著不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他又想到,假如祁風用美人計之類去勸誘阿古爾,恐怕自己也會好受些,可惜不同種族之間一般不用這一手。

“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他朝自己的腦門上狠狠拍了一掌,站起身來就想衝出去,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頹然躺回去。

這一天謝揚的心裏始終被深深的不安所籠罩,不止為了自己和父親的命運,也不止為了蠻子的生命,還為了自己不可捉摸的心態。第一眼見到被俘的阿古爾時,他的確很擔憂,但從聽到祁風審訊的那一刻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完全忽略了阿古爾的安危。他隻是想到自己會不會倒黴,會不會被屈打成叛徒,會不會父親也因此跟著自己受罪。為此他還半夜跑到囚房外和阿古爾說話,希望他能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但他卻沒有想到阿古爾的結局會是怎樣。也許他死扛著不說,最後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也許他扛不住說了,這樣隻是少受點刑,仍然難逃一死。九州各族對於異族的戒備與敵意一半出自天生,一半出自曆史的傳承,即便不打仗,也不可能消除。被抓住的斥候,通常都是處死或者終身為奴的命運。

可自己壓根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似乎阿古爾的性命毫不值錢,理當為自己犧牲。謝揚想,我應該不是這種人吧?又想,為什麼看起來我這麼像這種人呢?

他忽而迷惘,忽而羞慚,覺得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的難受,不時有阿古爾忍不住的呼痛聲飄入耳中,每一聲都像一把尖刀捅在心上。他實在無法呆下去,趁著祁風無暇顧及他,溜了出去。

他想要去看看“森林”。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了。在老馬極不情願的馬蹄聲中,謝揚再一次踏上了那條布滿冰雪的道路,路很滑,好幾次老馬都失蹄把他摔了下去,好在羽人身體輕,不過受些皮外傷。

這些天蠻子去照看兩棵樹,大概也得摔上很多跤吧?他突然想到這一點,並且腦海中浮現出如下畫麵:漫天白雪,北風呼嘯,天空中連鳥兒的蹤跡都見不到了,一個一臉傻笑的蠻子,連滾帶爬的在路上跋涉著,不時摔一個狗啃屎,腦子裏一半惦記著兩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棘樹,一半惦記著家裏鮮花明月一樣的老婆。這畫麵想來似乎有些滑稽,謝揚卻隻覺得心裏隱隱作痛。

看到“森林”的時候,謝揚頗有些驚奇,兩棵樹的成長速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冬雪的覆蓋下,小樹已經隱然有幾分茁壯的感覺,可想而知這段日子裏阿古爾的照料十分到位。

羽人取掉皮手套,直接用手撫摸著樹幹,刺骨的冰涼感覺迅速透入肌膚,讓他渾身一激靈。抹去表層的冰雪,可以看到尚顯稚嫩的樹皮,樹在勃勃成長,無法被寒風凍結的綠意緊緊守護著生命的氣息。

老馬嗅到了樹皮的味道,搖頭擺尾地湊上來想要啃一口,謝揚慌忙勒住韁繩將它拉走。“這麼老了還嘴饞!”他喝罵道,“滾開!這不是你吃的!”

老馬委屈地用蹄子刨開地麵的積雪與凍土,希望能找到一點可以入口的草根之類的食物,謝揚卻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兩棵樹,雙手凍得發木都沒有注意。

“你們鳥人不是喜歡樹嘛,”那時候蠻子說,“咱們種上幾棵,意思意思也是好的。”

“開玩笑吧,”鳥人表示懷疑。“這樣的環境,能種得活?恐怕過不了幾天就得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