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種怎麼知道?”蠻子說,“小時候我最喜歡的一匹小馬被狼咬斷了腿,我妹妹哭啊哭啊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卻什麼話也不說,每天隻是悉心照料它的傷勢,甚至有時候晚上就在馬廄裏睡覺。我爸跟我說,沒用的,這樣的傷沒可能會痊愈,但我就是不聽。”
“後來就真的把傷治好了?”謝揚麵露欽佩之色,“你還真厲害呢。”
蠻子接下來的話讓謝揚哭笑不得:“沒有,我爸說的是對的,果然沒有治好,那匹馬後來還是瘸了。”
“那你告訴我這件事幹嗎?”謝揚吼道。
“我還沒說完呢,”阿古爾看上去挺委屈,“後來我也後悔過,當初就不該浪費那麼多時間,最後仍然沒有好的結果。可後來我再一想,假如當初不花那一番功夫,我又怎麼能知道有用沒用?也許以後我會一輩子都睡不著覺的,為了自己失去了一個治愈自己心愛的馬的機會而懊惱終生。”
“所以人活著就是為了做些事情,不管結局如何,總要有一個讓自己不後悔的過程,”蠻子總結說。
謝揚像看怪物一樣盯著阿古爾看了一會兒,令後者十分心虛:“幹什麼?我說錯什麼了嗎?”
鳥人搖搖頭:“蠻子,我們認識那麼久了,我頭一次發現,你還真像個哲學家。”
“哲學家是什麼樣?”
哲學家是什麼樣?謝揚想,哲學家現在被捆得嚴嚴實實地挨著打,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送命。倒是哲學家的作品在冰雪覆蓋下仍然好好地活著。而哲學家的朋友站在這作品旁邊,思考著如何犧牲掉他以保全自己的問題。
這個沒來由的念頭令謝揚突然覺得有點惡心,見到小樹的喜悅也隨之被衝淡。他拉過還在徒勞刨地的老馬,也並不騎上去,慢慢頂著風往回走,似乎吹風能讓頭腦清醒一點。回到營地時,他已經和一根冰柱一樣了,幾乎各處關節都不能彎曲。但他樂於承受這樣的痛苦,也許肉體上的不適能麻木頭腦,令人暫時不去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烤了一陣子火,身體逐漸有了知覺,最早出現的是針刺一般的痛楚,從腳底升起,蔓延到腿,再到雙手。他哆嗦著,努力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以便減輕這種刺痛,這時窗外飄來幾句話,模糊地傳入耳中:
“怎麼都不招……還真是頑固……”
“明天……斬首……”
謝揚霍然站起,顧不得雙足的疼痛,撲到門口,急忙問道:“怎麼了?那個……那個斥候要被斬首了?”
站在門口的兩名士兵望了他一眼,其中之一開口回答:“是啊,那個蠻子死都不開口,上頭已經決定明天就把他的腦袋砍了。”
兩人無所謂地走開,剩下謝揚站在門口發愣。頭有些暈,身體因為寒冷止不住的顫抖,看來是在冰天雪地中受涼了。但更加冰涼的是內心。阿古爾要死了,因為堅持不肯招供出所謂的接頭者,他會被處死。他並沒有親口向自己承諾過什麼,但他還是用行動做到了,這行動的代價是他的生命。
年輕的羽人覺得身子軟軟的,幾乎要站不住,隻能靠在門框上。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阿古爾的妻子,她大概還在草原上耐心等待著丈夫歸來,但最後等到的卻隻能是一具屍體。這個大多數時候憨態可掬、偶爾又像哲學家的蠻子,最終將無法回到家鄉。
這一夜的風暴尤勝往日,堅固的木屋似乎也在風中搖搖欲墜。老孫頭裹緊了被子,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回到了暖和的樹屋中,喝著溫和的果酒,卻不防被人一把推出了樹洞,從半空中摔了下去。他驚叫一聲,醒了過來,老眼昏花中看到一個人正站在身邊,搖晃著他的肩膀。
“你幹什麼!”老孫頭很惱火地揮揮手,閉上眼睛,試圖接續之前的美夢,但對方不依不饒,仍然起勁地搖著。
夢接不成了。老孫頭不得不坐起來,定睛一看,眼前站著的是謝揚,這一下火可就大了。
“他們不知道我老人家喜歡睡覺,你還不知道麼?”老孫頭怒目而視,“這麼晚了還來煩我幹什麼?”
謝揚不去理會他的情緒,一字一頓地說:“老孫,我要你幫我,解了囚房門上的秘術。”
老孫頭一愣:“你說什麼?你想要幹什麼?該不會是……”
謝揚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你當年是個秘術高手,不過是為了避禍才躲到這兒來的,那一點花招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老孫頭臉色一變,瞪了他一眼:“你這破孩子還真是什麼都清楚……你為什麼要我解秘術,要放跑你的朋友?”
謝揚慢慢點點頭,老孫頭的神情略微緩和了一些:“倒還挺講義氣。不過你想過沒有,現在邊境有人值崗,他傷得那麼重,肯定溜不回去。往遠處走再繞路的話,外麵天氣那麼冷,他走不了幾步就會被凍僵,不是讓他送死麼?”
“我想過了,”謝揚咬咬牙說,“我會帶著他先往遠處走,再把他一直護送回去。”
“可你這麼做,就是罪上加罪,對羽族而言相當於叛國了,被蠻族抓住了則是越境,”老孫頭說,“你要想好後果,尤其想好可能對你父親帶來什麼。”
謝揚悚然,死死盯著老孫頭,老孫頭卻仿佛突然間又回到了那副昏聵的德行,搓著手抱怨著:“這鬼天兒,真是不要人活命了……”
眼下不需要對死老頭盤根問底了,重要的是求得他出手相助。想到這裏,謝揚堆出一張笑臉:“什麼東西都瞞不過您老……如果您能出手幫我一把就更好了。”
老孫頭卻不搭理,雙目失神,似乎是陷入了某些遙遠的回憶中。片刻後,他問道:“你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救你的朋友?”
“是的,一定要。”
老孫頭輕歎一聲:“年輕人的熱血,真是寶貴。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像你這樣不計後果的。”他隨即嘿嘿一樂:“沒時間懷舊了……我們走吧。”
何方才見到老孫頭一樣,蠻子也在睡。但奇怪的是,他雖然身上傷痕累累,麵容卻十分平靜,謝揚緊張兮兮地鑽進門時,覺得胸腔都要爆了,他還有餘暇說兩句夢話:“老婆……我快要回來了……”
蠻子已經被打到麻木了,謝揚悲哀地想,心裏一陣酸楚。他小心翼翼地推醒蠻子:“別出聲!是我!我帶你回家。”
蠻子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好半天才認出謝揚來。他咳嗽了兩聲,有些吃力地說:“鳥人,你別管我,別連累了你。”
“放屁。”鳥人簡短地罵了一句,把蠻子背在了背上,於是他很快發現這是多麼艱巨的一項任務:蠻子的體重幾乎是他的兩倍,塊頭也比他大許多,能把蠻子頂在背上已經是極其勉強,要帶著他走路,幾乎不可能。
拚了,謝揚想。他半分也不理會蠻子羅羅嗦嗦的央求,努力回憶著自己當年學習精神力時的那一點點粗淺的知識,駕馭著全身的力量集中於雙腿之上,一點一點將阿古爾架出門去。馬就在門外,隻要把蠻子扔到馬上,就會像上一次被誤傷時那樣,較為輕鬆的把他弄走了。然後借助風聲的掩護,可以帶著他繞出營區,把他送回到蠻族的國境內,到了那裏……
這個計劃顯然構想得不錯,可惜在實踐中遇上了一丁點偏差。當謝揚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阿古爾弄到門口時,他發現了兩件十分不妙的事情。其一,準備好的馬匹不見了;其二,被他求著望風的老孫頭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站在那裏的,是他的死對頭祁風大人。
祁風以掌控一切的姿態站立在夜色中,謝揚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可想而知其中充滿了嘲弄。他下意識地想要張弓搭箭,但隨即想到:射殺軍官,罪加一等。眼瞅著祁風已經邁開步子向他走了過來,謝揚將心一橫,把蠻子往地上一放,攥住他的手腕,低聲說:“蠻子,抓緊了!千萬別鬆手!”
阿古爾還沒反應過來,忽然看到謝揚的背後慢慢浮現出一道藍色的微光。這微光在轉瞬間變成一道圓弧,在暗夜中閃出奪目的光彩。那藍光在最眩目的一刻後收斂光華,化為兩道潔白的羽翼。
壞了,阿古爾隻來得及蹦出這個念頭,這鳥人居然想在這樣的天氣裏起飛。但他已經沒有機會去阻止了,羽人的雙手一緊,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帶動著自己的身體向上升起。
鳥人瘋了,他絕望地想。
曆史上曾經有一個著名的戰例,那是在燮朝末年的亂世角逐中,一場羽人和誇父族之間的慘烈戰役。羽族通過事先的偷襲,毀掉了大部分誇父的強弓,使他們的空中打擊占據了絕對上風。
那一戰誇父們拚死力戰,很多倒下的戰士身上都插著幾十支乃至於上百支密密麻麻的箭支,但仍然無法阻擋那些飛翔的精靈。然而,羽人們顯然對殤州的氣候缺乏了解,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當一陣微風悄悄刮起時,陷入絕境的誇父們臉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果然,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襲擊了這片戰場。身體輕薄的羽人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可怕的力量,很快全都被狂風卷走,無法自控地在空中旋轉翻滾。他們中的很多人不知所蹤,剩下的一部分都撞到了山崖上,化為無法辨認的亂糟糟的一團血肉,在冰雪裏被封凍起來。
這個戰例謝揚原本也聽說過,但這個時候他卻像一個真正的蠻子一樣,什麼也不畏懼,什麼也不考慮,在紛亂狂暴的氣流中努力平衡著身體。蠻子的身體很沉重,吊得他的手腕生疼,但倒是有一個好處:重量大了,對平衡的控製稍微容易了一些,如果但隻有他一個人,恐怕早就被吹得沒影了。
盡管如此,這樣的飛行仍然萬分凶險,謝揚隻覺得背後的羽翼似乎都要被連根拔起,雖然那隻是錯覺,羽翼的末端隻有兩個凝翅點而已。艱難地回頭看看,祁風騎著一匹耀眼的白馬,雖然速度不快,卻也窮追不舍。
謝揚低聲咒罵了一句,竭盡全力提升著速度,他恍然間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時分,回到了父親對自己嚴苛的訓練中。那個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手中持弓,毫不留情地一箭一箭向自己射去,稍微飛慢半個身位,就有可能被一箭穿胸。父親用的是真箭,箭頭並沒有掰掉。
年少的羽人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體會著在天空中抱頭鼠竄的奇特感覺。頭上的汗水順著額頭流入了眼睛,都顧不得擦一下,隻能努力睜大模糊的雙眼,同時用耳朵來補償視力的損失。那真是令人終生難忘的體驗。
而眼下,情況比那時候還要糟糕。父親出手畢竟留有餘地,估算著自己隻要盡力就能躲得開,現在風暴可沒那麼溫柔。整個天空都被席卷在亂流中,四周白色的雪花如波浪般怒卷,讓羽人覺得自己是條無力的小魚,徒勞地試圖和海潮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