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分量越來越重,似乎手腕都要被拉斷了。蠻子在玩命地嚷嚷著什麼,謝揚聽不清,也不可能聽清,但他知道,蠻子一定是在要求自己把他放下。

太晚了,謝揚禁不住苦笑一下,為了躲避追兵可能射來的利箭,他飛得過高了,從那麼高的空中,放下也是死。他早就在嚐試著稍微降低一些高度,但現在的氣流根本不容許自己下降了,就算是停止揮動羽翼,身體也不會往下落。這可是兩個人的體重啊!身後的祁風倒是依然緊緊跟隨,但那匹馬也已經疲態盡現,估計撐不住了。

我怎麼那麼蠢,他突然想到,那麼大的風雪,就算放箭,也絕不可能射中我們的。我原本隻需要在低空飛行就夠了,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終於,謝揚的身體完全失控了。身體幾乎已經凍結成冰,精神力也消耗到了極致,連羽翼的形態都無法再維持下去,一道暗淡的藍光閃過,翅膀消失了。謝揚身不由己地像片枯葉般開始打旋,手裏卻依然死死攥著阿古爾的手腕不放。

已經可以看到山崖了。這是風為兩個倒黴蛋選擇的最後歸宿,一座高聳直立的山,嶙峋的岩石依稀可見。謝揚聽到阿古爾一聲驚惶的慘叫,然後聽到自己嘴裏爆發出比蠻子還要響的叫聲,腦袋已經直衝衝地向著岩壁撞了過去。

可見人生是不可預期的,謝揚在最後時刻莫名其妙冒出了這個念頭。他曾經胡思亂想過很多次,自己最後究竟會怎麼死掉,被刀砍死、被箭射死、被馬蹄踏死、被水淹死……五花八門,什麼怪招都有,唯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山壁上一頭撞死。這種死法,簡直就像一個愚不可及的大傻瓜,父親要是知道非得氣出病來。

大傻瓜呼出一口氣,閉目待死。然而,就在這一刹那,他緊閉的雙眼卻感受到一點光的刺激。這不是那種刺眼的雪的白色,而是一種溫和的、橘黃色的光。他禁不住睜開了眼睛。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團巨大的光暈,狀若蓮花,正擋在兩人和山壁之間。謝揚身不由己,一頭紮進去,頓時感到一股柔和的阻力,就好像撞進一團棉花,一點點消散了自己身上的巨大衝力。

然而空中飛行的勢頭太猛,最終沒能完全消掉,兩個人還是撞到了堅硬的岩石。砰的一聲,謝揚覺得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五髒六腑似乎都被撞移了位,身子軟軟的開始往下墜。但是他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撞的絕大部分力量與速度終於被那團光暈消除了,自己並沒有被撞死。自己都沒有死,身子骨結實的蠻子肯定也撞不死。

我們都還活著!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謝揚陡然間深吸一口氣,強行凝聚所有殘餘的精神力,在背後再次展開了一雙歪歪斜斜的羽翼。這樣的翅膀要是被父親看到非得被罵死,但此刻,它竭盡所能的延緩著兩人下墜的勢頭,使他們不至於摔成肉餅。

咕咚兩聲,兩個肉餅跌到了地上。謝揚的腦袋旁邊就是一塊尖尖的岩石,正好對著他的後腦勺,差一丁點沒有戳中。至於阿古爾,一頭紮進了深深的雪堆裏,死活未知。

謝揚顧不上為自己的幸運倒吸一口涼氣,也顧不上四肢百骸疼痛難忍,抓住阿古爾的肩膀往外扯,擔心他摔暈了悶死在裏麵。不料蠻子不需他幫忙,自己很輕鬆的把腦袋拔出來,像狗出水一樣抖落腦袋上的雪片,憤怒地叫嚷起來:“你他媽的活膩啦!這樣的天氣也敢飛?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

蠻子的聲音雖然有些發抖,卻中氣充沛,半點也聽不出受重傷的樣子,謝揚一怔,感到有點不對勁,仔細看他的臉,那上麵的血痕已經被雪擦掉了,卻居然見不到傷口。

謝揚已經猛然意識到些什麼,似乎有股貓膩的味道在擴散,回頭一看,祁風半死不活地癱軟在地上,像牛一樣喘著粗氣,看來方才的那道光是他放出的秘術,救了兩人的命。但此刻謝揚心中已經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奮起餘威揪住了阿古爾,向他身上胸腹等處輕輕砸了若幹拳。

蠻子沒反應過來他想幹什麼,等到醒悟過來,趕緊補上幾聲“哎喲”,更覺得不對味,訕訕地住口,心裏知道要糟。果然身邊的鳥人痛心疾首地說:“蠻子,沒想到你傷得這麼重,連反應都遲鈍到了這種程度,我想一隻大風也不過如此吧。”

蠻子囁嚅著想搪塞兩句,卻聽得鳥人一聲怒吼,嚇了他一跳:“老子差點把命賠在這兒了!你說,你到底在搞什麼陰謀?”

蠻子滿腦門是汗:“不是不是,不是什麼陰謀,你誤會了,事情是……是……”他結結巴巴一陣子,看著鳥人頭上青筋暴起,牙齒都要咬碎了,更是慌張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把手一攤,衝著遠處大喊:“喂!我扛不住啦!你自己過來說吧!”

說完,他躲閃著謝揚錐子一般的目光,齜牙咧嘴地揉著摔疼的屁股,灰溜溜地躲到一旁。祁風慢慢站起身來,一步三晃地走到謝揚麵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揚起手,啪的一記大耳光扇在他臉上。

“你沒腦子啊!”他憤怒地罵道,“想把我們都害死?”

謝揚被這一巴掌打傻了。不是因為祁風下手太重,也不是因為他罵得太狠,而是由於他的聲音。

那是一個清脆的年輕女子的聲音。

祁風是個女人?一直以來隻是喬裝男子?謝揚腦子裏瞬間閃過這個猜測,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聲音和之前祁風的口音絕不相同,何況自己和他麵對麵打過不少照麵。要說一個女人能裝扮成男人而不被看出來,除非是說書先生嘴裏的拙劣故事。

祁風已經走到了麵前,真是一個姑娘,一眼就能辨認出來。這姑娘除去那副惡狠狠仿佛要把人一口活吞的神情,倒也生得滿好看的,但最令謝揚吃驚的是,這張臉很熟,似曾相識。

他衝口而出:“我好像以前見過你。”隨即想起以前在雁都的時候,身邊那些風流的朋友總用這句話來和年輕女孩搭訕,不由有些尷尬。

沒想到對方冷冷地回了一句:“你當然見過了。”謝揚反而糊塗了:見過?真的見過?在哪兒?他掙紮著挪動身體,先隨這女子找到一處勉強避風的地方,腦子裏滴溜溜轉著,搜尋記憶裏的每一處角落。

這張臉真的見過,但又不似眼前這般活靈活現,好象缺少點色彩。色彩……色彩……

好象一道閃電劃過,謝揚想起了眼前這姑娘是誰,同時捎帶想起的還有英明偉大的父親。父親手裏揚著畫卷,十分滿意:“這女孩子很不錯,配得上做我的兒媳。”

“我不娶,”兒子噘著嘴嘀咕,“我都不認識她,憑什麼要娶她?要說漂亮,雁都街頭漂亮的也不少……”

“胡說!”父親勃然大怒,“祁家是什麼地位?和我們正好是門當戶對!怎麼能和街頭隨便一個什麼女人相提並論!”

謝揚回憶到這裏,隻覺得全身的冷汗不停地冒,硬著頭皮抬起頭,正迎上眼前的女子的目光。“你就是……祁羽?”他低聲問,聲音發顫。

“祁風是我哥哥,我說的話他一般都不敢不聽,”對方答非所問,卻也解決了謝揚心裏的疑團。原來一切都是她背後授意祁風幹的,倒也難怪祁風一個人就有兩個人的飯量。

“你跟著你哥哥到這裏做什麼?”他又問。

祁羽哼了一聲:“我就是想來看看,那個口氣大得不得了、說寧可隨便娶個雁都街頭的姑娘的家夥,到底有幾斤幾兩。”

謝揚不敢接茬,心裏想著,女人的自尊心真是太可怕了,實在是不可理喻。祁風為什麼一直玩命地和自己作對,也有了答案。不過如今還有一件事沒搞明白,這件事他想起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蠻子!”他吼道,“給我滾過來!”

蠻子像個待嫁的華族小姐,扭扭捏捏地走近,隨時準備轉身鼠竄。謝揚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怎麼會和她串通起來騙我了?老實交待!”

祁羽不無輕蔑地評價說:“不敢衝我發火,隻敢對著老實人撒氣,這點出息!”

謝揚裝作沒聽到,瞪著阿古爾的雙眼裏快要噴出火來,阿古爾苦著臉說:“這不能怪我,我是被逼的。那天我被抓來之後,他們問我到底為什麼在邊境晃蕩,我順嘴就把你說出來了……”

謝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順嘴就說出來了?我他媽的還一直以為你堅貞不屈寧死都不把我供出來呢!”

阿古爾憨笑一聲:“我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有什麼後果,說出口後,後來才覺得不對,但是好像已經晚了。”

謝揚呻吟一聲,忽然覺得身上的傷處痛感增強了十倍,一屁股坐在了雪地裏。失去知覺之前,他隻聽到風聲呼嘯,在自己身畔盤旋不休。

“原來你也有富於愛心的時候,”謝揚撇著嘴說。說話時,祁羽正輕撫著兩株小樹,一臉愛憐的神情。

“愛心不能濫施,”祁羽回應說,“某些生物不配得到愛心。”

阿古爾側過頭看看某些生物,咧嘴想笑,又不敢笑,但這並不能讓他免遭荼毒。果然謝揚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隻能轉向他:“你說你,啊,平時呆頭呆腦的,詐傷倒裝得像模像樣的。她給了你什麼好處?”

阿古爾瞅瞅祁羽沒注意,壓低了嗓子說:“她說她想考驗一下你的人品,看看朋友有難的時候你會不會挺身而出,我想著反正每天好吃好喝就是裝痛喊兩聲,也沒啥了不起的,就同意了。可她也沒告訴過我你會笨到在暴風雪的天氣起飛……幸好她秘術功力還真不含糊,不然我們倆都完啦!”

“這女人真是個瘋子,”謝揚萬般無奈,“上次她找那個摔跤高手來教訓我,下手半點輕重都不知道,得虧碰上了你,否則我的命就送掉了。”

阿古爾感受到不遠處的祁羽身上散發出某種森冷的殺氣,不敢附和,突然間把聲音壓得更低:“可是,這些天來,為什麼我不覺得你恨她呢?感覺你還對她挺有好感……”

謝揚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情讓我對自己有了一些新的了解吧。你知道,人總有迷惑的時候,能夠讓自己克服某些迷惑,吃點苦頭倒也值得……還有她的笛子吹得好……再說了……”

“再說什麼?”

謝揚扯著阿古爾走遠了幾步,這才敢悄聲說:“我過去沒想到她長得那麼漂亮,不然說不定就不拒婚了……”

“你不是見過她的畫像嗎?”

“咳,你不知道,我們羽族的貴族最愛虛榮,明明家裏子女醜得不行,也一定要把畫像弄得漂亮點,我媽當年就是這麼上當的。所以我那會兒根本就沒相信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