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他大著膽子為李善長說了幾句話,不僅未起作用,反倒惹皇上生氣,也傷了他們父子間的和氣。那是洪武十三年的一個春日。天氣晴朗,太子陪皇上在乾清宮議事。其實胡惟庸剛剛伏誅,而李善長因與胡有戚誼關係而受牽連,皇上欲加之罪。太子對李善長雖無很深的了解,但以前母後在日,曾聽她說過李善長的一些好話,便向皇上進諫。說:“父皇誅夷過濫,就不怕忠臣們寒心嗎?”皇上一時默然。稍頃,令人取來一根棘杖,放到地上,對他說:“那是什麼?汝且為我取來一看!”太子因懼棘針刺手,便沒有揀取。不料父皇又說:“揀呀!為何不揀?是怕刺手嗎?”隨即意味深長地笑道:“朕令汝取棘,汝以為棘上有刺,怕傷汝手。若得棘刺除去,不就無虞了嗎?朕如今所殺的大臣,便是為汝除刺,汝難道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嗎?”……但當時太子並不感激父皇這種“拔刺”的辦法,倒憑了年輕氣盛,直抒胸臆。便與父皇爭辯說:“父親的用心兒臣當然知道。但兒臣願意父皇用堯舜的辦法。”說著說著,有句話就說得太衝,太過刺激:“父皇難道就不明白,‘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嗎?”於是惹得父皇怒不可遏:“什麼?汝是譏我為桀、紂嗎?”隨手搬起禦座向太子頭上砸去……如果說父皇處置大臣是為儲君拔除棘刺,太子亦能理解;但令他痛苦的是,何止大臣,尚有自家的骨肉兄弟呢!朱梓是如何死的呢?
潭王朱梓是太子的八弟。他一直駐藩長沙,遠離京都,按說不會與謀逆的奸黨沾上邊兒的。可誰知因為他的嶽父於顯及妻弟於琥坐胡惟庸黨而被誅,他自己也便恐慌不安。果然有人告他“潛謀作亂”。父皇便立即召他來京受審——就跟這一回對待秦王朱樉毫無二致。偏潭王十分憤恨,索性“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根本沒有秦王朱樉的明智——於是憤怒對傳旨的大臣喊道:“我不去!我寧見閻王,不見賊王!”說罷,攆走大臣,關閉宮門,與其妃於氏緊抱一起投入柴薪。頓時火光衝天,連同整座王宮化為灰燼!長沙的那把火已經燒過去兩年了,但是那種燒焦的肉體的氣味仍在。太子間或也夢見那火,燭天燭地,而人在火焰上舞蹈。有時那在火焰上舞蹈的並不是梓,而是其他人,甚至也包括了自己!
他也常在夢中請求梓的寬恕。雖則他也知道,那治梓於死地的並不是他,而是父皇。但他畢竟是太子,他應該能在父皇麵前為兄弟說幾句話的。可惜他沒有說。為此他深懷愧疚,意識到這將會影響到他的壽夭!
也許,正因為有潭王梓的前車之鑒,他這回必須為秦王樉開脫了。
那剛好是春節的前夕。太子風塵仆仆回來,急忙去文華殿覲見皇帝。他記得那日奇冷。從東宮到文華殿並無多遠,他卻已手足冰涼。車子裏的太子覺得寒徹骨髓,突然間有一種諸葛武侯在五丈原巡營時的滋味。
皇帝年逾六旬,但健康得令他羨慕;而他剛剛四十出頭兒,已自覺行將就木了。
父皇照例說了幾句慰勞的話,馬上切入正題,由太子稟報赴陝的前後經過。他說,遵照皇上旨意,他在陝西“施仁布惠”,使庶民鹹頌萬歲恩德……但皇上聽得並無興趣。或許,此類頌詞皇上聽得太多而膩了吧?聽著聽著,皇上突然插問一句:“你是傷風了?怎地一直咳嗽?”
“哦,兒臣是有一些兒傷風,但並無大礙。”他這才意識到適才是嗽聲不斷的。他甚至還往小太監手捧的盂裏吐過幾回痰。“那就快說說秦王的事吧!”
“是!臣遵旨……”太子知道這才是“正題”的開始。他字斟句酌,把早已默念過的奏稿再念一遍。一麵念,一麵察言觀色。
他當然先從無關緊要的事上說起。的確不錯,秦王對自己太過放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做了些不該做的事。但多係身邊的人誤導教唆。兒臣已將所關涉之人帶來,候皇上查明後交有司發落……他看了看皇上,見皇上眯著眼睛,神色平靜,知道他的所供與秦王之所供比較契合,沒出什麼紕漏。他又看了看在龍案另一側侍立的幾位大臣——刑部的尚書和侍郎,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還有一位禦使。大家隻知道麵對皇上誠惶誠恐,而對他的陳奏,看似聽得仔仔細細,但也許什麼都沒有聽到。太子擦了把汗。他估計秦王的命運會比潭王的好。
太子繼續陳奏。終於接觸到最為重要的亦即有無“異謀”的問題了。對於這個問題,太子在心裏準備了幾套奏稿,他可以隨時根據皇上的態度變換說法兒。當然,他已打定主意要為秦王開脫、轉圜。但絕對不會如洪武十三年的那回,因言語不當而差點讓父皇的椅子砸到頭上。
他說道:“秦王極其關心軍事,時常帶領王府護衛練兵習武”……此時皇上的眼睛一亮,眉毛一聳。“然則經臣一查,他這是謹遵聖訓:不要以為天下既定便丟棄了弓箭刀槍。皇上不是亦時常考核文臣們的箭法嗎?”……此時皇上微微頷首。旁邊的大臣們也互相覦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