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不了的寒暄語,少不得的客氣話。行酒的過程中,彼此互相打量著,都想瞧一瞧對方身上有什麼變化。燕王首先發現秦王的變化最大。這“最大”的標誌,是他剃去了髭髯,使嘴巴光滑溜溜,顯得年輕了許多,也精神了許多。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他“剃須明誌”,悔過自新嗎?燕王的目光又落在周王橚身上。橚的變化也不小,跟二哥朱樉相反,五弟朱橚胡髭邋遢,毫未修剪;麵黃而虛腫,目光散散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莫非他酒色無度嗎?當燕王的眼睛轉向晉王棡的時候,棡的目光也恰好射過來。兩人相視一笑,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棡的長相不錯,眉清目秀,顧盼有神,稱得上英俊瀟灑。過去他們親兄弟五個站在一起時,母後曾評價說:老大頭顱偏大,老二鼻梁太凹,老五眉眼犯傻;隻有老三、老四,長相叫人喜歡,臉上也有他們父親的影子。所以他和三哥時常暗中較勁兒:在“大本堂”比學業,在校場比射箭……看看誰更加優秀些。其實那時的較勁兒具有明顯的孩子氣;真正的較勁兒應該是在洪武二十三年的北征。這一回他勝了,三哥敗了,父皇早有定論。然而,恰恰是他壓過了三哥,內心裏便沒來由地忐忑著。今天的酒宴,他倒覺得提供了一個機會,似乎應該“借花獻佛”還人家的“情兒”,須做一些什麼補償才對。想到這裏,燕王舉起杯來:
“三哥,我敬你一杯!”晉王笑笑:“謝謝四弟!”
燕王與晉王碰杯之後,卻又無話可說。
燕王又向秦王敬酒——仍然無話可說。因為二哥剛從牢裏出來,案子的情況他不清楚,太子對此事又隻字不提,別人也不便詢問。大家都極敏感,還是少說為妙。
在這短暫的沉默之後,太子說話了。他說:真是人生易老啊!想那十幾年前,我們都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們一起住在這裏,圍繞在父皇和母後身邊無憂無慮。那真是一段值得回憶的韶光啊!
太子這話點明了酒宴的主題,這的確是最好的話題。燕王的心頭不由一熱。他相信別人的心頭也會為之發熱的。於是,兄弟們開始回憶了……他們回憶的源頭比朱標提示的更早。那是戰亂年代,他們出生於軍帳裏。父親忙於帶兵打仗,連給他們命名的機會都沒有,隻能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小五”……來呼喚。朱棣記得,到他七歲那年他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而那時候父皇已經統一了全國,馬上就要登基做皇帝了。父親祭告過太廟,然後才隆重地將他們的名字寫入宗室譜牒。他們依次被稱為:標、樉、棡、棣、橚、楨……他們也回憶到洪武九年二月,哥兒們受父皇之命,回到家鄉鳳陽的那段日子。鳳陽是他們朱明皇朝的發祥之地,也確是一片美麗的田野。他們在融融春光裏縱馬飛馳,無比歡暢。他們走過了父皇曾牧牛的田徑,也進入過父皇曾棲身的泥屋,他們會騎馬,但卻不會駕駛牛車;他們會射箭,但卻抓不住水中的泥鰍;他們曾為追一隻野兔而在草叢中沒命地奔跑,為此桐的手掌上還紮上許多棘針;他們也曾在返城的路上遇到過行乞的貧民,為此他們施舍了身上所有的銀兩,差點兒沒施舍掉身上的衣裳……他們當然也回憶到在“大本堂”讀書的情景了。書堂裏的時光雖說刻板而枯燥,但今天看來,也不乏有趣的事兒值得回味。盡管父皇對他們要求甚嚴,不許在學業上有所懈怠,然而好動貪玩的孩子天性,也間或使他們跟師傅鬧一點“捉迷藏”式的遊戲。他們有時說是要出去“出恭”,但實際上是到戶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並看一看天空會不會有雀鳥飛過。當師傅們十分認真地為他們一遍遍朗誦《尚書》的時候,他們把書本兒遮在麵上,看似在默讀,而實際上已經進入夢鄉……在這回憶的過程中,他們找到了共同的語言。那早已逝去的童真天趣,使他們心情放鬆並愉悅了,彼此也變得無拘無束,甚至還開起了玩笑。比如晉王就講起了燕王當年被李希顏用戒尺打傷了頭顱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但是朱棣卻紅著臉矢口否認。晉王說這你能否認得了嗎?你的頭顱上紅腫著一塊,我是親眼所見的。朱棣搖手辯解說,我被打自然是真的,但我犯錯兒卻是假的。李師傅實際上屈打了我呢!眾人聽燕王這麼一說,都不由地一怔。晉王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說是“屈打了”的?然而朱棣無論如何再不肯講。他說:“過去了的事兒,還提他做什麼?咱們喝酒!”
不料想,這工夫周王卻突然大叫一聲說:“我知道這事兒的緣由!”慌得朱棣趕忙立起,想去堵他的嘴。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後麵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
周王說:“……這事兒是由檀引起的呢!”此話一出,諸王頓時色變。所有的人都覺得心裏被揪了一把。
酒場上一片冷寂。周王所說的檀,是他們的十弟。洪武三年被封為魯王,十八年就藩兗州。檀比他們的年紀都小,跟他們在“大本堂”讀書的時間也很短。這廝十分淘氣,不時地捉摸鬼點子跟師傅作對。那一回李希顏發火,就是因為李師傅檢查功課時,這廝把一條磚縫裏的蟲豸偷偷夾進了朱棣的卷子裏……如今這段“公案”是無法查證了。因為檀已經不在人世了。魯王檀好文禮士,尤善詩歌。然而偏偏迷戀上方士們的金石丹藥,終至中毒傷目,於兩年前薨逝。皇上得知噩耗,連呼“荒唐,荒唐”,遂諡之日“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