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是個極其敏感也極其危險的話題,你也可以認為它是“皇家的私事”,也可以認為它是“國家的大事”。稍不留神,引起皇上猜忌,沒準兒就丟了性命。他過去確曾嚴懲過對所謂“皇家私事”亂發議論的人。他認為那人是居心叵測,離間他和王子們之間的骨肉親情。恨得他差點兒將其親手射殺。大臣們肯定是記起了“前車之鑒”,才一個個噤若寒蟬的。
他隻好歎口氣,先收起這個話題。就是這一天,恰逢太子的“七七”忌日,按禮俗須去靈前祭奠。他便去了東宮。他在靈堂裏默念著方孝孺為太子撰寫的挽聯:“監國裨皇政,憂勞二十年;文華端國本,潛澤被寰區”,百感交集,痛哭失聲。也就是這一天,他被朱允炆的至孝之心深深感動,對這位皇長孫又產生了好感。這就使他關於“儲君”的決定愈加猶豫起來。
朱允炆作為皇太子朱標的“孝子”,被置於這場喪事的突出位置。“小斂”的時候,是他親手給父親穿上一層又一層的壽衣,再套上裹屍的布囊,覆上“夷衾”(即被子)。“大斂”時,又是他將父親的遺體抱入棺內。他頓足哀嚎,人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父子分開。他知道從此之後父子成為兩個世界的人了。眼淚從那時開始流,一直到“卒哭”之日,幾乎就沒有停止過。
他父親的靈柩擺放在東宮正殿前的西階上。據《禮記》所說,西階意味著客位,這說明太子已不再是東宮的主人,而成為“賓客”了。“天子七日而殯,諸侯五日而殯。”殯不是葬,到安葬入土還有五個月的時間。朱允炆便令人在院子裏臨時搭建了簡易草棚,此謂之“廬”。他決定就在這沒有泥塗、四麵透風的“廬”內陪伴著亡父。夜睡時頭枕著土塊,身蓋著草苫,一如古製。不時地還要起來往長明燈裏添油,並化紙錢。雖然還有幾個弟弟,但他們更小,朱允炆不想讓他們分擔自己的悲傷和責任。他們夜間仍睡在自己的床上。
洪武皇帝在太子“七七”忌日那天走進東宮的時候,朱允炆正跪在父親靈前,隨著做道場的僧人的誦經聲,嘴唇翕動著。他仿佛陪著父親在雲端裏說話。洪武皇帝乍見到孫子的容貌,冷丁嚇了一跳。見他眼睛紅腫,眼角潰爛,眉心和太陽穴被揪出紫斑。嘴唇幹裂著,露出血絲。確是形銷骨瘦,令人愀然。
宮人提醒朱允炆說皇上來了。他猛然警覺。想睜開眼睛,但潰爛的眼瞼因有眵糊著,勉強地睜開一條縫兒。他想說話,但嗓子已完全失音,隻能看到他的喉部在著急地蠕動。他想站直起來行拜禮,但奇怪的是腿能伸直,脊背卻一直彎著。就有宮人告訴皇上說,皇世孫因長期居喪守靈,脊背勞損,已習慣於彎著,想直卻直不起來了!
洪武皇帝不禁大慟。拉過朱允炆,撫著他的脊背說:“你怎能這樣?怎能這樣呢?”
宮人含著淚繼續稟報:自小斂之日起,皇世孫事事不逾禮製。居廬守喪,一絲不苟,晝夜不得歇息。近來竟是斷了飲食,誰勸都不聽,連呂娘娘扒著口兒喂他,也灌不進一匙湯米……洪武皇帝既驚且痛,不禁老淚縱橫。頓足歎道:“我的好孫兒,你這樣做,是不想活了嗎?”
朱允炆點點頭,啞著嗓子咕噥著。那意思是說:我真地不想活了,我要陪伴著父親,否則他一個人在天上,太寂寞了。
洪武皇帝拉過朱允炆的手,愛憐地端詳他。這十六歲的長孫,身量尚未長全,顯得還是那麼稚嫩。但他的誠孝,卻使得做祖父的由衷感動,並因此而自豪。洪武皇帝想起兩年前,太子身上長了個大癤子,疼痛起來呼天搶地。當時便是允炆晝夜侍候,含淚撫摩,盡量減輕他父親的疼痛。
那一回,他這做祖父的曾讚歎曰:“有子孫如此,朕複何憂?”而在這回太子從病重至危亡的日子裏,允炆恪盡孝道,宮內盡人皆知,已成美談。如今見允炆竟存了“與父同歸”的念頭,他便強忍住自己的悲慟,開導孫子說:“毀不失性,禮也。你雖事父純孝,獨不念你的祖父嗎?祖父尚在,你還要在我的身上盡孝道,如何竟想撇下我不管呢?”說罷,已是淚水潸然。朱允炆也忍不住啞著嗓子嚎哭。
哭罷,洪武皇帝吩咐宮人:“快取湯飯,由朕親自喂他!”
朱允炆不敢違拗,勉強喝下一小碗米粥。隨後洪武皇帝又格外囑咐允炆:“孝者,順也。以後必須按時吃飯。如有違逆,便是不孝。”看到允炆含淚點頭,才放下了心。
做完祭奠,在離開東宮之前,祖孫倆又談論到倚廬服喪的事。祖父說:“倚是應該的,卻也不必拘泥古禮。不必枕土塊蓋草苫。這幸虧還是夏季,若冬天守廬,豈不把人凍壞了嗎?”他叫人立即在廬內換上了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