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建文元年七月。驚心動魄的七月。七月的故事,應從北平布政司一位小吏身上說起。小吏名李友直,在布政司衙門做些抄抄寫寫的勾當。
這人當年據說也頗有抱負的,頭懸梁錐刺股地攻讀過四書五經,平日看上去也是滿腹經綸,但一至節骨眼兒上總出毛病,科考時屢屢“名落孫山”。後來好歹在布政司衙門混了這份差使兒。
李友直的口碑不錯。這人最大的長處是勤謹。不管刮風下雨,即令天上下刀子,老李也是提前上班兒,從不遲到。做事一絲不苟,抄寫的文牘都有山樣高了,也沒聽說出過錯兒。張晟剛上任時,聽副手介紹“老李這人還不錯”,他偏有逆反心理,猜忌老李與他的副手有什麼道道兒,就偏把李友直調走,調到庫房做了庫吏。不料沒幾天,那代替李友直的文吏給他闖了禍,觸了黴頭。在上報朝廷的一份文奏中,粗枝大葉將烏侍郎誤寫作鳥侍郎,在朝中傳為笑話不說,還罰銅十斤。無奈何又將李友直調回來,繼續做文吏。再後來,因為一件很特殊的事,使張晟對李友直產生了極佳印象,竟至視為心腹了。
那是因為張晟有好色的毛病,且很擅長勾搭女人。有一回,張晟正在書房與一個女人鬼混著,不料李友直一步撞進來。兩人正自慌亂,而李友直卻說:“你們忙著,我取了老爺的文稿便走。”後來的事實證明,李友直一直為張晟保密,守口如瓶。張晟因此而對李友直大為欣賞。以至連在杭州買小妾的事,都讓李友直幫忙策劃了。
但七月五日這一天,張晟有件東西卻著實不該讓李友直看見。
那是朝廷來的一份密詔。密詔中一是對燕王削爵,二是令張晟、謝貴逮捕燕王府的一批官屬。詔書中寫到了這批官屬的名字。張晟因李友直是親信,對他不曾保密。不料李友直卻暗中謄抄一份,藏於懷中,借口出恭,從廁所裏逾牆而逃。
李友直跑到大街上,已是氣喘籲籲。他一時雇不到轎子,正自暗暗發急,猛地看到他的鄰居,豆腐坊的趙五,牽一頭草驢在大街上溜,他飛步上前,奪過韁繩說:“趙兄,權借你驢一用。”不由分說,騎上毛驢便向王府方向飛跑。趙五說:“不行,我那驢懷了駒兒!”李友直說:“顧不得了!回頭還你頭金驢駒兒!”
騎在驢上的李友直,早上還曾遭過渾家的奚落,罵他一輩子無能,老婆窮得眼看就要光了屁股雲雲。昨天夜裏張晟跟經曆的夫人在樹棵子裏幽會時,還曾派他在外麵給望風兒。這工夫兒李友直沒命地拍打草驢的屁股,催驢快跑,而心裏狠狠地罵著他的渾家和張晟。那驢也很懂事兒,為了給李友直爭口氣,沒命地奔跑。跑到端禮門時,草驢一頭倒在地上,便再也沒爬起來。
李友直顧不得草驢,他衝向城門,高呼:“我要見王爺!我要……”門官見他不過是個皂隸,“咄”地聲橫刀攔住。把他押至簽押房,叫他老實呆著,等長史司的人來問明白了,再放他進去。
那已是傍晚時分。長史葛誠眼看就要下班,忽聽端禮門上報說布政司衙門來了一名皂隸,口口聲聲要見王爺,一副神經兮兮的模樣。他心裏立時就打個“格楞”,便決定親自去見這位皂隸。
葛誠來到端禮門簽押房,他首先驗看了李友直腰間戴的錫牌,搞清了李友直的身份,然後問他有何事要見王爺。李友直剛要說“我是來送密詔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是冒失人,知道這話不是隨便可以跟人說的,便按住撲撲跳的胸膛,反問葛誠是何人。葛誠說我是王府的長史,乃王爺的心腹。你有何事盡可跟我說的。
李友直下意識地按了按藏密件的地方。他眨了眨眼說:“還請大人帶小人去見王爺吧。小人必是見了王爺才說!”
葛誠笑道:“莫說你個小小皂隸,就是布政使張大人來,也未必能見得上王爺呢!”
李友直說:“那也得看是何事。這事幹係重大,又十萬火急,請大人不可再耽誤工夫了!”
葛誠聽李友直這麼說,就越發不想放他進去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是朝廷的“內應”,“內應”就是要在這關鍵時候為朝廷辦事兒。說真的,若不是礙著簽押房人來人往,他真想卡著這名小吏的喉嚨,逼他吐出機密來。然而想來想去,擔心旁邊的人懷疑,也隻好帶這小吏進府。
那時候天已完全黑下來。他們一開始還能碰到幾個人,漸漸地越走越僻靜,幾乎見不到人影了。李友直這是頭一回進王府,不曉得哪是什麼殿,哪是什麼門,更不可能曉得王爺住在哪裏。拐角抹角地隻見高牆老樹,重簷獸脊,三轉兩轉竟迷了方向,見月牙兒已是掛在了北麵天上。李友直就頭皮一陣陣發炸,他的手又下意識地捂住藏密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