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國公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進入北平地界,是在十月之初。算起來那時燕王已離開了北平,正在奔赴大寧的路上。
李景隆的父親李文忠乃是朱元璋的外甥,十三歲時為朱元璋收養,視如親子。隨朱元璋馬前鞍後征戰功勳顯赫,死後追封岐陽王,諡“武靖”,得以配享太廟,在功臣中位居第三(僅列於徐達、常遇春之後)。李景隆(小字九江)按當朝製度,以其長子身份得襲父爵,洪武時期即受朝廷重用,掌左軍都督府事,並加太子太傅。或許,恰是因為頭頂上其父的“光環”照耀,建文帝即位後,更深受眷寵優渥,這回竟把“平燕大將軍”的節鉞授給了他。然而可惜的是,建文帝以及他的重要謀臣們,並不如燕王對李九江這小子了解得深透。
李景隆於八月三十日由建文帝親自送行,離開京師。兩麵藍色而鑲了紅邊的“清道旗”在前麵清道,後麵又是兩對十杆纓頭珠絡的“五方旗”,又是黑綠緞為底、白綾為邊、中間鑲了八卦的中軍大纛,又是什麼“三軍司命”大旗,又是前呼後擁的中軍副將、軍師(參讚軍務)及親兵……浩浩蕩蕩,威風凜凜。照規矩軍行在路四麵各三裏止絕行人。車轔轔馬蕭蕭洪流滾滾。很快便抵達德州。到德州後他將耿炳文原有的部隊進行了整頓。又發檄征調各路兵馬。那些軍吏將他的傳信牌(即兵符)係在頸項上,日夜奔馳,四麵八方傳達他的命令。一個個的將軍們見了那些長六寸闊三寸的漆木牌兒也不敢怠慢,便陸續到他的行轅裏報到。李大將軍威風凜凜升帳,訓話,部署方略,以“尚方寶劍”整頓三軍……說實話,他這是平生第一次體味到當“大將軍”的美妙滋味兒。從坐在輦車上受皇帝的“推轂禮”,直到坐在“白虎堂”裏受將領們的參拜,連續半個來月他精神亢奮,亢奮得常常夜不能寐。
九月十一日李景隆進駐河間。在河間陸陸續續集結到了五十萬兵馬。他在這兒舉行了第二次全體將佐會議。升帳那天,中軍大纛和“三軍司命”旗在白虎節堂前高高飄揚。隻聽號炮三聲,轅門開啟。他在中軍及執事官簇擁下升座。又是號炮三響。都督陳暉、瞿能、盛庸等先入帳參拜。其次都指揮陳質、莊德、張倫等及千戶、百戶們依次參拜。都指揮以上坐於堂內,其餘將領則序立簷下。他先清了清嗓兒,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地講了幾句“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又講了一番“夫鼙鼓金鐸,所以威耳;旌旗麾幟,所以威目;禁令刑罰,所以威心。耳威於聲,不可不清;目威於色,不可不明;心威於刑,不可不嚴”。當看到簷下站得遠些的將領們交頭接耳麵現“莫名其妙”之色時,這才把臉一變,疾言厲色點了一位姓徐的千戶出列,說道:“本鎮上次會議上已申明《罰條》二十款,且已刻版印刷,頒發全軍,卻偏有人不以為然,視軍律為兒戲,竟敢在營裏博戲賭錢!來呀,與我請出尚方寶劍!”接著就有執事官奉上包了黃綾的尚方寶劍。他接過劍,朝南麵應天的方向拜了兩拜,隨後交給了執刑官。不多會兒將那人斬訖,尚方寶劍揩去血跡又供到了他座位後麵的楠木架上。他這是“殺雞給猴看”——給那些對他有點小覷的老將們提個醒兒,不要背地裏對他這個“三軍司命”說三道四。他可是在各營裏到處都安插了耳目的,那個倒黴的徐千戶,就是因為喝多了酒,博戲賭錢時說了他的閑話,被他的耳目密報上來,才丟了腦袋的。其實,說他閑話的還有比指揮使都大的官兒,這他也清楚;可尚方寶劍也得慎用,他就先借了徐千戶的頭顱以做警告。對他不恭的老將們過後都得摸摸自己的脖頸倒吸口涼氣吧!
而就在處決了徐千戶的第二天,在他的行轅裏發生了一件很離奇的事情。又有一人死於他的劍下。不過,那是很不值錢的一條小命兒,他用的也不是尚方寶劍。
那是一位叫作香雪的男性優伶。是一年之前由燕王贈送的。燕王那回贈送了四位優伶,二男二女,恰是兩對兄妹。男的是香岫、香雪,女的是香蕙、香蘭。都是色藝俱佳。尤其是香雪、香蘭兄妹,最得李景隆寵愛。他原先豢養的二十幾名優伶,倒真是相形見絀不值一提了。
那個時代狎伶之風十分盛行。像曹國公這樣的豪門,不惟姬妾成群,私寓的倡優也是不少的。他們統統戴著標誌性的“綠頭巾”(後世便常以“戴綠帽子”來侮辱人),供主人玩樂。玩膩了,則又被轉贈或出賣給別的官家。今年夏天,香岫、香蕙兄妹倆就被李景隆轉贈給了黃子澄,而香雪和香蘭卻未舍得,仍留在了身邊。這次出征,他把這兄妹也帶到了軍營(在軍營裏蓄養倡優倒不犯法違律)。白天,利用香雪、香蘭唱唱曲兒跳跳舞兒籌客行酒;夜晚則令他們侍寢,二人各有風味兒。說實在的,按時興說法兒被稱作“相公”或“相姑”的香雪,給他的愉悅並不比香蘭差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