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應天這幾天很熱,也很悶。說晴不晴說雨不雨,汗捂在身上揮發不出來,最讓人難受的就是這種天氣。如果不經意地摸一下金或銀的祭器,會覺得它們也都燙手。
建文帝剛才率領著皇後、皇妃、太子文奎和兩歲的小兒子文圭,到奉先殿裏祭奠了他們的祖宗,並獻上了六月裏的時新儀物:西瓜、甜瓜、蓮子之類。這叫行“薦新”禮。這種“薦新”每月一次。
奉先殿在乾清門之東,建於洪武三年。其前殿擺放著四代帝後的神位、香案和祭品,後殿則為每位帝後各分出一室,放上生前的一些衣物,單獨供奉。每到帝、後的忌日以及元旦、冬至、萬壽三大節和朝慶大典,皇帝都要親自到這兒祭拜。上個月初十是太祖的四周年忌辰,建文帝已來祭奠過一次,今日他又帶了時鮮蔬果來“薦新”了。這兩次祭奠,他的心情都極壞。在太祖的神位前停立良久,默默地說了許多話。他不經意地觸到了太祖所用的銀質鎏金祭器,感覺到它也發熱,竟嚇了一跳,極像他握到了太祖的手似的。這說明太祖是真在傾聽他的祈求呢。
他這兩次祭奠都有著很明顯的目的,那就是要求祖宗——特別是太祖,一定得保佑他坐穩江山,叫燕王退兵,老老實實俯首稱臣。因為皇位是太祖傳給他的;既然傳給了他,那就得保佑他。可不能撒手不管,更不能讓燕王攪來鬧去倒攪鬧得太祖轉了心眼兒,倒反過去幫燕王的忙了……想到這裏他就很有點“冤屈”似的。須知他當初並不是向往什麼皇位的。要說向往,那也是他的父親,不幹他的事。洪武二十五年孝康皇帝崩逝前,把一口鮮血噴到了太祖的龍袍上,太祖也就明白了這一口血的意思,也就答應了立他為皇太孫,從此作為“儲君”來培養。從此也就把他放到了讓燕王等叔叔們側目冷視的位置上。他在皇位上才坐了四年,剛剛四年,太祖啊,難道你老人家就不再保佑你的孫兒了嗎?這兩次祭奠,建文帝都流了不少的淚。特別是這一回,時局已壞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慶城郡主麵見燕王“議和”遭拒之後,燕軍迅即渡過了長江,渡江的第二天又攻占了鎮江。鎮江守將童俊早就心懷異誌,如今率眾降燕。鎮江失守,使京師斷其右臂。燕軍沿江西上已駐於龍潭,距京師僅咫尺之遙。這期間京畿一帶的州縣,那些無法無天的農夫借機嘯聚滋事,舉起鍁钁之類的農具搗毀官衙、搶劫糧幣,趕得州官縣官們揣了印抱頭鼠竄,竄來京城避難。殊不知京城也早已人心惶惶,許多人倒是要出京避難的呢。有的要進,有的要出,真不知哪兒還能安全!
昨日舉行大朝會,看到奉天殿外站班兒的官員比上回更少,稀稀落落的真也難看。他便傳旨下去,叫大家不拘品級山的限製,都往前靠,靠得緊些,離朕近些。結果後麵空出了好大的地麵。他知道那些告假的,是關起門來打自己的主意了。他們享受了高高的俸祿,到頭來卻不想分擔他的一絲兒憂苦,還有的比這更壞,幹脆就跑到燕王那裏去了。他們逃離了朝廷,卻並沒有脫下朝廷發給他們的官服——“仙鶴”還是“仙鶴”,“獅子”還是“獅子”……真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朝會上他問眾人有何良策以救國難。大家卻都麵麵相覷,噤若寒蟬。曾幾何時他們一個個都是經天緯地之材,蕭何、張良都不在話下。奏對時哪個不是口若懸河!哪個不是氣吞萬裏?可如今都蔫了。都低眉鎖目一臉苦相兒。
倒是也有人出於對他的關心,建議他暫避湖湘,或駕幸江浙,總之是先逃性命再圖光複。但也有人反對,說當此之時,皇上隻有留在京師,方能安定萬民之心,才能鼓舞四方思義之士。他也覺得困難臨頭,不能隻顧自己安危棄城逃亡。到最後,他還是接受了方孝孺的意見。
方孝孺說:“應天尚有勁兵二十萬,且城高池深,糧食充足,利於堅守。臣以為,可盡撤城外居民驅使入城;城外積薪蓄木,皆令民運入。燕兵居無所據,豈能久矣!”
於是,按照方孝孺的意見,敕令應天府將城郭近郊的高賈農夫立刻拆屋搬遷,晝夜不停,隻限兩日,兩日後未拆的民房將一火焚之。時值盛暑,居民不堪拆運勞苦,幹脆自己動手焚毀其廬,大火燭天接地,夜晚時在宮中都能望得見火光,也能感受到炙人的熱氣。為此他更覺得有愧於百姓,也有愧於祖宗神靈……建文帝在祖宗神靈麵前乞求寬恕和保佑。然後擦幹了淚,帶著他的一家人離開了奉先殿。皇後、皇妃、太子他們坐了車輦沿著東一長街回官去了,而他卻來到了東角門。他要在這裏再跟方孝孺、陳迪、卓敬等商量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