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仲卿冷冷地道:“你走時,曾與我有過約定,我不再娶,你也不再嫁,等母親大人的怒氣平息一些,我再接你回來。想不到你那麼快就違反了誓約,看來母親說得沒錯,如你這般的女子真應該早早休棄。”
劉蘭芝反唇相譏道:“正是,隔壁家的羅敷又溫柔又賢惠,又會討得婆婆的歡心。我走了,你正好娶她過門。”
焦仲卿負氣道:“娶她便娶她,母親早就有此意了。現在你嫁人了,我也沒有牽掛了。”
劉蘭芝咬了咬唇,又氣又恨,怒道:“那你還來於什麼?”她心裏一酸,眼淚便流了出來。
焦仲卿見她流淚,心便軟了,連忙抱住她道:“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兩人相依而立,焦仲卿柔聲道:“我打聽過了,太守家的夫人很和善,太守為人也很好。三公子沒有什麼惡習,你嫁過去,一定不會吃苦。以後也不必天還沒亮就起來織布,比跟著我強多了。但太守家到底是高門大戶,許多奴婢侍候著,走錯一步路,做錯一件事,都會有人知道。表麵上不說,心裏也會笑話。你過去以後,事事都要謹慎。我不在你身邊,寒暑變化,冷暖自知,你一向粗心,天冷了,都不知道添件衣服……”他越說聲音越哽咽,說到最後竟泣不成聲。
劉蘭芝抬起頭,見他轉過頭去,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流淚。她便更加淒然,忽然道:“夫君,我們走吧!離開這裏,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生活。”
焦仲卿苦笑道:“你以為我不曾想過嗎?你明日就要嫁給太守的三公子,此時離開,是為不貞。而我違背母命,與你私奔,是為不孝。難道以後我們就要這樣不貞不孝地度過下半生嗎?”
劉蘭芝道:“我不管,我隻要和你在一起。”
焦仲卿搖了搖頭,輕輕地道:“蘭芝,你是知道我的。”
劉蘭芝心中氣惱,她知道焦仲卿將忠孝仁義看得比什麼都重,賭氣道:“難道你真要我嫁給別人嗎?”
焦仲卿深深地看著她道:“我們今生無緣,隻望來生能再相見。”
劉蘭芝慘然一笑,來生?人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來生,可是來生我是否還能找到你呢?她也不再勉強焦仲卿,微笑道:“你不要總是說我,你不也是一樣嗎?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還是快快娶羅敷過門吧!她至少可以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那樣我就不用擔心你了。”
焦仲卿默然半晌,才道:“珍重!”
劉蘭芝點頭道:“你也要珍重!”她轉頭望向湖水,“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再呆一會兒。”
焦仲卿點頭不語,轉身離開了,走了幾步忍不住停下來回頭張望,隻見月光下劉蘭芝的背影單薄憔悴,如同不真實的幻影。他心裏酸楚,不忍再看,掉頭便走。
劉蘭芝獨自在湖邊佇立良久,想到過往的時光,她曾經度過的那些快樂與不快樂的日子,這一切都要隨風而逝了。她不再遲疑,慢慢地向著湖水中走去,冰冷的湖水溫柔地在她的身側流動,那種感覺十分奇妙,如同她與焦仲卿一起度過的那些甜蜜日子。
無雙眼看水已經沒到了劉蘭芝的xiong口,不得不飛掠出去,拉住劉蘭芝道:“你要幹什麼?”
劉蘭芝轉頭看了看她,露出一絲如夢似幻的笑容:“是你!”
無雙道:“你不是對我說無論如何都不要輕易放棄嗎?為什麼現在你卻要放棄?”
劉蘭芝搖了搖頭:“我不一樣,我不是放棄。”
無雙皺眉道:“你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這怎麼不是放棄?”
劉蘭芝的笑容裏多了一絲幸福的味道:“雖然我死了,但我並沒有與仲卿分離,無論相隔多遠,我們的心都會在一起。”
無雙默然,無言後退。可能對於劉蘭芝來說,死真的是一種幸福吧?
她看著劉蘭芝沒入湖水中,水麵隻剩下一圈圈不願平靜的漣漪。她忽然轉身向焦府奔去,她躍過焦家的圍牆時,看見焦仲卿一動不動地站在庭院中,如同一個失去了生命的木頭人。她忽然出現在焦仲卿的麵前,但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淡淡地道:“你是誰?要幹什麼?”
無雙道:“我來隻是告訴你一件事。你走了以後,劉蘭芝便投湖自盡了。”
焦仲卿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喃喃道:“死了嗎?死得好!死得好!死得!死得好!死得好!”
他一連說了數聲“死得好”,然後淡淡地道:“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他轉身進入母親房間,焦母已經準備就寢。焦仲卿跪在地上,連叩三個響頭,臉上仍然是那種麻木的神情。
焦母心裏有些慌亂,問道:“仲卿,你這是做什麼?”
焦仲卿如同做夢般地回答:“我明天就要出門辦事了,大概要很久才能回來。我不在母親身邊的時候,請母親多多保重。”
焦母勉強笑道:“你放心,有你妹妹在我身邊,她會照顧我的。”
焦仲卿笑道:“母親喜歡羅敷嗎?等我回來就請母親替我說這門親事吧!”
焦母甚是喜悅,道:“你終於想通了?想通了就好,我明天就請人上門去提親。”
焦仲卿笑笑:“好!有勞母親了。”他轉身離開房間,無雙仍然站在院中。他從無雙麵前走過,似乎她並不存在一樣。無雙看著他解下衣帶,掛在樹上。
她轉過身,她可以阻止他,但她卻不想這樣做,如同她可以阻止劉蘭芝一樣。死又有什麼可怕?活著才要承受無盡的痛苦煎熬。
她忽然看到天邊飛過來一對相思鳥,她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容,若可逍遙比翼,就算化身為鳥,又有何妨?
與此同時,在兩條街道以外,有一個小女孩兒正獨自在黑暗的長街上徘徊。她隻有十二三歲,大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留心去看,就會發現,她的雙眼雖然美麗,卻毫無神采。
天氣已經很冷了,她卻仍然穿著單薄的衣服。女孩兒挎著小竹籃,心裏卻忐忑不安,想到自己已經出來許久,卻仍然沒有找到父親說的那位鄭官人的家,也不知何時才能將人家要的肉送到。
她是城中李屠戶的女兒,自小眼盲,母親五年前過世了,父親又娶了新夫人,兩年前生下了一個**。
繼母既不打她亦不罵她,隻是將她視作無物,連一句話都不願對她說,更不要說噓寒問暖,添飯加衣。她卻覺得很滿足,能夠相安無事就是最大的福分。但父親卻很討厭她,或者是因為她眼盲的原因吧!
她今天是在傍晚時分出門的,連晚飯也不曾吃過。父親命她將一籃肉送到鄭官人的府上,這在平時也是做慣的。但其實她是很害怕做這種事的,雖然以前迷路過幾次,最後總能找到好心人將她帶回家,但這樣的事情每發生一次,她心裏的愧疚就會增加一分——她害怕父親會越來越討厭她,有朝一日會將她趕出家門。
她已經走了幾個時辰,而且驚恐地發現身邊越來越安靜。她雖然看不見,卻也感覺到天色一定已經晚了,路上連行人都沒有了。她又餓又累又冷,想要大聲呼救,卻又感覺到害怕。
她頹然地倚著牆壁,努力地回憶著自己今天走過的路。但她今天走的路太多,她已經無法清楚地記起自己轉過了幾個彎,走了幾條街。
一陣冷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大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抬頭望向天空。要是媽媽還活著就好了,最起碼,世界上還有一個真正疼她的人。
她慢慢地蹲下身,絕望得幾乎想哭。就在這個時候,她感覺到有個人慢慢地走了過來。
她有些緊張地抬起頭,望向那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