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雲邪1
1、
山上的人向著山外進發時,山外的人也正在走向北諒山。離開的和到來的,終將有一個交彙點,然後彼此牽扯著被卷入巨大的旋渦中。這是一個十六年前就已經寫好的劇本,沒有人可以逃離。
易離離並不知道自己正在靠近這樣一個危險的漩渦,她隻是為了找自己的父親而來。鑒於父親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經離開,所以易離離的頭腦裏從來就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直觀印象。在長達十餘年的尋找中,易離離有時幾乎忘記了自己尋找的目的,仿佛尋找這件事就代表著生活本身。
但母親不這麼想。她總是摩挲著父親留下的物品——有時是一本書,有時是一塊頭巾,但最多的是父親用微薄的月例錢給她買的一根廉價銀釵——將所有的軟弱情緒都慢慢化在綿長的思念中。然後她就會抬起頭,若無其事地擦掉眼角的淚痕,對易離離說:“上路吧。”
很多次易離離都禁不住想要和母親爭辯。她一次次地想象著,自己在母親麵前曆數著從話本裏讀到的或者從說書先生那裏聽到的故事,力圖證明男人負心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情,並希望母親能夠明白:父親已經拋下他們母女倆遠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但最終她並沒有那麼做。她隻是默默陪在母親身邊,隨著她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徒勞地打聽著那個消失的男人的行蹤,當身上的錢用幹淨時,才停下來找一些短工做,攢夠了錢又繼續上路。這些年來,她已經數不清母親一共多少遍向著每一個遇到的人重複她的問詢了:“姓易,叫易允文,麓華書院的書生,個頭不高,背有點兒駝,長方臉,眼角有點斜,左邊眉心有一顆痣,很醒目的……”
這樣能問到才叫怪事呢,易離離想,所謂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她還有另一個想法,在這樣一個人人都朝不保夕的亂世,父親也許早就在某一次兵禍中喪生、屍骨無存了。但這話同樣不能對母親說,因為或許母親心裏也早有這個念頭,卻一直強行壓抑著,不讓那種恐懼浮出水麵,否則的話,她大概早就崩潰了。所以易離離隻能忍耐,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母親已經脆弱不堪的神經,全然忘記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一個在顛沛流離的羈旅中一點點長大的女孩。
“我們到哪兒了?”母親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還有兩裏路就到北水鎮,”易離離小心地攙著母親在路旁坐下,“從這個鎮子再往北,就能踏入北諒山的地界了。”
“北諒山啊,說不定你爹就會在這兒,”母親每到一處都會這麼說,“他不是相信什麼天神麼?天神一定是住在天上的吧?北諒山是天下最高的山,離天最近,他也許會覺得這種地方容易碰見天神呢。”
易離離溫順地回答:“嗯,說不定啊,我們先到鎮子裏找地方過夜,再慢慢打聽吧。”
“天快黑了嗎?”母親問,“那我們趕緊到鎮上去吧。”她摸索著站起來,把手交給易離離牽著,慢慢前行,夕陽斜照下來,眼眶中的一對眼珠呈現出混濁的灰白色。
北水鎮是進入北諒山的最後一處驛站。北諒山雖然頂著“天下第一高山”的漂亮名頭,實際卻是物產貧瘠,山窮水窮人也窮,除了一些比北諒山本身還要無聊的騷客旅者偶爾來此發點思古悲秋之情,平時少有人來。
不過每年三月卻是例外。每到此時,都會有為數不少的采藥者進入此山,試圖尋找在這個季節成熟的千山霜芝。那是一種頗為珍稀的藥材,可以製成上品外傷藥,僅在北諒山中可見,在嚴冬季節孕育而成,過了三月,天氣漸暖,成型的霜芝就會逐漸枯萎,失去價值;但若來得太早,冰雪未化,難於攀援。所以三月也成了采集霜芝的唯一時節,一到三月,北水鎮唯一的客棧總是擠得滿滿當當。
易離離和母親來到客棧門口時,正看見十來個江湖客從馬上跳下。滿麵堆笑的老板從門裏迎出來:“各位大爺,不是小店故意怠慢,實在是太不湊巧,所有的房間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為首的江湖客擺擺手,“你在大堂裏給我們擺幾張舒服的椅子,再生一盆火,我們明早就要趕路!”
看來這些人對於北諒山的狀況倒是很熟悉,也省去不少口舌。三月初,大山中仍舊陰冷,故而要生火。老板如釋重負,連忙指揮夥計們辦理。
易離離素來對那些舞刀弄槍的江湖中人無甚好感,在她看來,這些人就是麻煩的代名詞。但全鎮隻有這麼一家客棧,也沒得可挑,總不能帶著母親露宿荒郊吧?她隻能無奈地如法炮製,在大堂裏要了個火盆,伺候著母親找了個角落坐下,盡量離江湖客們遠一點。
然而到了夜間,又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把大堂擠得滿滿當當。易離離並不知道,這些都是武林中的三四流角色,平素就是靠著處事圓滑、廣結人緣才能在江湖上立足,而要交朋友就得用錢,千山霜芝自然是一個不錯的財源。她隻是很不耐煩地聽著他們擠在一起囉囉嗦嗦,作逸興橫飛狀講述著那些兩分真實八分誇張的奇聞流言,直到母親終於在喧嚷聲中睡著了,她才鬆了口氣。
“金老師!多日不見,近來在什麼地方發財呢?”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向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問道。中年人苦笑一聲:“林四老弟啊,發財?我倒是險些變成了發菜!”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易離離也好奇地扭頭一瞥,在明亮的火光下,眾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隻手掌上赫然隻剩下了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都齊根而斷。
林四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是誰下的毒手?”
金老師頹然搖頭:“沒有誰下毒手,神仙打架,草民遭殃而已。”
此話一出,眾人皆默然,似乎是都明白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三十餘歲的女子輕聲問道:“是不是……又是魔教和五大門派?”
金老師長歎一聲:“還能是誰?那一天我路過並洲城,恰好遇到雙方在火並。活該我好奇心起,遠遠地想要看看熱鬧,被一個魔教妖人發現,飛毒針傷了我這兩根手指頭。要不是我歐陽老哥見機得快,一刀斬下中毒的手指頭,我現在屍體都爛光了,哪兒還能坐在這兒和你們吹牛?”
人們都嗟歎不已,易離離想到斷指的滋味,也禁不住一陣同情。隻是這些年來她和母親在旅途上顛沛流離,從來無暇去關注和她的生活原本相距遙遠的江湖,五大門派倒是馬虎聽說過,魔教是個什麼玩藝兒?
她想起母親所說的、父親失蹤前偶爾和她講過的趣聞軼事,曾用不屑的語氣對母親說:“什麼名門正派、邪魔外道,不過都是掌權之人自封的而已,誰的勢力大,誰就是正派,如此而已。往生教、截清教什麼的被稱之為魔教,也不過是他們處於下風罷了。”
稍後父親又曾經補充,說他提到的那兩個教派早已消亡,武林之中,暫時是所謂名門正派獨大。那麼現在的魔教又是什麼呢?她事不關己地隨意想著,人們打開話題後,也紛紛開始痛斥魔教的倒行逆施,又講起魔教如何與五大門派公然為敵,雙方如何糾纏不休、有仇必報,那一個個血腥的故事讓她感陣陣胃部不適。但突然之間蹦出來的一句話卻令她心頭狂跳不止。
“說起來,聽我師父說,這登雲會當年雖然神神秘秘的,卻也從沒做過什麼了不得的壞事,怎麼短短十多年中,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殘忍好殺、嗜血成性?”一個她看不見麵目的人在人堆裏說。
登雲會!原來“魔教”就是登雲會!易離離被這三個字驚呆了。過往的記憶就像開閘的洪水,洶湧澎湃地在腦海中衝擊著,以至於那些人接下來的談話她都沒怎麼聽。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了,因為父親在離家之前,就曾是登雲會的一員。
“哦,那不過是我們書院裏的同好聚在一起湊湊熱鬧而已,”父親那時候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對母親說,“鬼神之說,虛無縹緲,隻是世人求來慰藉內心的玩意兒,我們與其說信神,還不如說找個由頭一起喝茶聊天。”
父親語焉不詳,把登雲會描述成了麓華書院內部的一個同好會,輕鬆岔開話題,因此母親完全沒有在意。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父親騙了母親,登雲會竟然是這樣一個龐大而邪惡的組織——難怪要對她們隱瞞。那麼父親的失蹤,會不會也和登雲會有關呢?
正想到這裏,母親也突然醒了。“登雲會!登雲會!”她喃喃地說,“我聽到有人在說登雲會!你爹不就是登雲會的嗎?”易離離很無奈,知道母親絕不可能再睡了,她一定會一字不漏地把這番談話全部聽完,然後一個個地向那些江湖客打探父親的下落。她歎了口氣,一時睡意全無,連客棧的大門被推開、又有旅客進來都沒注意到,直到來人毛手毛腳地搬動椅子、碰到了她的腳,她才反應過來。
“對不起。”對方雖然說了這三個字,口氣卻是信口敷衍,沒有一點抱歉的意味,而且他拖動椅子時發出的聲響也相當刺耳。易離離微微有氣,轉頭一看,那是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人,一副懶洋洋的惹人討厭的神情,身邊跟著的中年人倒是看起來很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