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雲蹤1
1、
易離離領著安棄,七拐八拐地鑽進了一個戲院,看她的警惕的神態和迅捷的腳步,似乎對於擺脫追蹤很有經驗。
“你好像經常逃命?”安棄問。
“過去的幾年裏,我一直在不停地逃,從來沒有哪一天可以鬆氣,”易離離回答,“登雲會的手段可不是開玩笑的,最長的一次追了我三天三夜,最後我冒險把自己藏在沼澤的泥潭裏,差點被憋死,才算避過了他們。現在這樣在一個人很多的城鎮裏麵躲藏,已經算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了。”
“那可真不容易。”安棄真心實意地說。
“也沒什麼不容易的,習慣了就好了,人總得想辦法活命是不?”易離離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們接著說正事吧。”
“登雲會的創始者,是幾十年前名動天下的鴻儒韓渭垠。這個人曾被拜為帝師,一身學問,震古爍今。”易離離說。安棄心不在焉地聽著,對他這樣不學無術的小混混而言,這些學問家的名字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符號。他隻是無聊地看著尚未開演的空空如也的戲台,想著一會兒能聽到一出什麼戲。易離離挑選的這個地方別出心裁,但混在聽戲的人群中,倒也是一種掩飾行蹤的方法。
“你別不耐煩,”易離離看出了他的心思,“登雲之柱的秘密,正是由他發掘出來的。那時候皇帝想請他做帝師,被他毫不留情地謝絕,但皇帝知道此人愛書如命,於是開出條件,允許他隨意閱覽皇家藏書。韓渭垠立即上鉤,改口答應了。”
“他一定是在皇家藏書裏找到了點什麼。”安棄若有所悟。
易離離讚許地點點頭:“的確如此。這個人博覽群書,在皇帝的書庫之中,隻是專揀他沒見過的珍稀古本閱讀,那其中有很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失傳經典,也有很多他們都未曾聽說過的不知名的書籍。韓渭垠性子執拗,從來不肯相信任何怪力亂神的東西,每次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誌怪小說、異域奇談都會隨手扔開,絕不會去讀。”
“大約在他做帝師的第四年,一位榜眼出身的戶部尚書由於謀反而被滿門抄斬。他具體是真的謀反還是被人陷害已不可考,也不重要,但這位同樣好書的高官卻留下了他所收藏的大批絕版書籍,都被收入宮中,韓渭垠自然不會客氣。不久之後,他就在其中找到了一本很奇怪的書。書的封麵是尋常的前朝筆記小說《無心齋隨錄》,但韓渭垠這樣的大家一眼就看出這本書太薄了,絕不是正常《無心齋隨錄》的厚度,於是隨手翻開,結果裏麵的內容讓他大吃一驚。你聽說過杜琛這個人嗎?”
這個名字居然連安棄都聽說過:“我知道,那個走遍天下、降妖除魔、長得還挺帥到哪兒都有漂亮姑娘追著跑的大旅行家嘛。說書先生經常講他的故事:斬惡龍英雄揚威,見君子淑女有意……不過他的故事沒太大意思。”
在他所聽過的故事裏,這位杜琛雖然風流倜儻英風俠義,有著勾搭不完的美女,卻總是安貧若素,兜裏從來沒幾個錢,以至於每到一處,都得靠打短工積攢路費,再去下一個所在。小木匠每每長夜無聊時,便會依據自己聽過的評書段子進行自我代入,幻想自己就是那些縱橫江湖的蓋世豪俠,過著那鮮衣怒馬的快意生活。杜琛這樣的窮光蛋,身邊再多美女,也實在是“沒太大意思”。
易離離一笑:“你所聽到的故事,都是出自杜琛自己撰寫的種種傳記,人一旦想要自我標榜、愚弄民眾,總是會不擇手段的。真正的杜琛容貌醜陋,但倒也並非沒有女人青睞,因為他靠刊行遊記以及攀附那些附庸風雅的權貴,為自己賺到了許多錢。此人踏遍天下是真,要說他寄情山河、清高風雅,那就是謊話了。”
說到“踏遍天下”,她忽然想到自己過去和母親一起時的生活,心裏微微一酸,也不顧安棄索然無味地抱怨“原來老子上了這麼多年的當”,忙接上正題,“那一本書的內容,是和杜琛同時代的另一位探險家宋不歸的一篇筆記,從來沒有公開刊行。這個人你想必沒有聽說過,因為他遠不如杜琛有名氣,雖然執著於各種各樣的冒險,卻很少有興趣去吹噓,更不會借此斂財。這篇筆記講述了他生平所遇到過的最怪誕的一件事,和杜琛有極大關係,而就在這件事之後,他宣布從此絕足閉戶,不再出行。韓渭垠仔細分辨,確認那是宋不歸的親筆。”
她從隨身的包袱裏摸出一疊紙:“這是後來韓渭垠拓印的那本日記,你自己看看吧。”
安棄咧嘴一笑,硬著頭皮接過來,發現這位宋不歸遣詞造句還算淺顯易懂,也沒用什麼太難的字,以自己的水平居然能馬虎看懂,不至於在漂亮姑娘跟前丟了麵子。
2、
我已經快要死了。但我既不願把這個秘密也一起帶進墳墓裏,又不能將它公諸於世,最後隻能用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把它寫出來再隱藏起來,希望後世的人們看到它時,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麵對。
大德帝十一年,那是一次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的出行遊曆,當然出門之前我並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當時我的身份很奇怪,是另一位旅行家杜琛的門下仆從,這事說來話長,解釋起來倒也不奇怪:我得罪了權貴,需要找個地方避禍,而以我的專長棲身於旅行家門中是最好不過。我並沒有什麼名氣,隻在許多年前的一個令人厭惡的聚宴場合見過杜琛一次,而他當時忙著巴結有錢有勢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我相信事隔多年後,他不會再對我的臉有印象。事實上,我投到他門下一年有餘,他也沒認出我。杜琛這個人的確具備許多優秀旅行家的素質,但同時也很熱衷於各地的珍稀異寶,有傳言說還精擅盜墓之道。這樣的人與我原本不同道,然而他的名氣能保障我的安全。
這一年冬雪初化時,杜宅門口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這個人兩條腿都齊膝而斷,靠一個安有滑輪的木板行走,滿麵的汙垢和一身幾乎被撕成布片的破爛衣衫說明他的貧困潦倒。當他來到看門人麵前、說出自己要求見杜琛時,看門人自然而然地不屑一顧,並且開始動手驅趕他。然而隻聽砰啪幾聲,看門人竟然被他一拳打飛,撞在門板上昏了過去。
杜琛名氣很大,自然要防備可能的危險,他所挑選的看門人也好,雜役也罷,都得身懷功夫,但那看門人居然被一拳就打暈了,可見這位怪客雖然斷了腿,身手卻絕非一般。杜琛很快被驚動出來,見到這怪客的形貌,也是一愣。
“我有一樣東西要賣給你,”怪客啞著嗓子說,把自己隨身挎著的汙穢不堪的大包袱解開,示意杜琛近前去看。
杜琛畢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也不怕被突襲,很鎮靜地走上前,往包袱裏看了一眼。當時我跟在他身後,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他剛剛俯身下去,身子就猛地一震,隨即連退數步,顯然是極度驚駭。他很快又踏上前去,接過那個包袱,不顧肮髒,將它抱在懷裏仔仔細細看了好半天,才遞了回去。
“這不可能是真的!”他的聲音都變了,“是你作假!”
“你不相信就算了,”對方搖搖頭,“我原以為你是識貨的買家。”
杜琛背著手站在那裏,似乎是在考慮,但我看到他的兩手在微微顫抖。這可不尋常,杜琛一向是個十分冷靜理智、善於隱藏內心的人,那個怪客帶來的究竟是怎樣一件與眾不同的物事,能令杜琛如此失態呢?
“你要多少?”杜琛恢複了平靜的語氣。
對方躊躇了片刻,低聲說:“二百兩……二百兩金子。”
他說出二百兩時,四周已經是一片嘩然,等到“金子”二字出口,人們麵麵相覷,反而說不出話了。這一定是個瘋子,我想。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杜琛毫不猶豫:“成交,我要了。”他隨即回過身,吩咐驚駭異常的仆人們:“擺酒宴客!”
我忽然有一種模模糊糊的不祥的預感。當一頭惡狼變得和藹可親時,必然藏著什麼奸謀。
這一天的夜宴不必詳述。我在席邊服侍,滿腦子都在想著那件價值二百兩金子的寶貝,而那位怪客喝得爛醉,終於表露了身份,原來他是一名殘廢的退伍軍人,剛剛參加了朝廷對西疆沙漠遊牧民的圍剿。
聽到西疆沙漠,我忍不住心裏一動。那是我三十年來始終沒能踏足過的神秘之地,我隻到過沙漠邊緣,由於沒錢購置裝備,隻能飲恨作罷。西疆沙漠在當地人的語言裏叫做“克魯戈”,意思是“可怕的大沙漠”,他們對於其它地方的沙漠都叫沙漠,惟有對於西疆這一塊,要使用專有名詞克魯戈,來體現它的與眾不同。居住在克魯戈深處自稱“狼族”的沙漠遊牧民更是讓人談虎色變,他們的凶悍與對外人的仇恨,經常被沙漠邊緣的當地人用來嚇唬小孩。
克魯戈一望無垠,至今無人探明它的具體大小,更不必提地圖了。當我隱約向當地人提起我有繪製地圖的宏願時,他們甚至沒有人勸阻我,隻是臉上顯露出一種淡漠的嘲笑,似乎算定我最後必然會打消這個念頭。
怪客大著舌頭講述了最近的那場戰爭。起因很簡單:沙漠中的遊牧民又和征稅的官兵起了衝突,殺死了二十多個當兵的。朝廷動了火氣,要剿滅那幫無法無天的化外野蠻人。最後的結局是:朝廷在沙漠裏一共折損了近萬人,但殺死的沙漠遊民還不足兩百。也許正如這群自稱為狼族的遊民們所說,克魯戈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在這個酷熱險惡的活地獄裏,隻有狼才能得到庇護,外人根本沒有生存的可能性。這位退伍軍人的雙腿,就是被狼族的彎刀生生砍斷的。
當夜賓主二人言談甚歡,但到了第二天,杜琛淡淡地告訴我們,那位軍人飲酒過度,暴斃而亡。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異鄉客,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別的麻煩。我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但很快就進一步想到:以杜琛的身家,還犯不著為了節省區區二百兩金子而殺人。他一定是從被灌醉的退伍軍人口中打探出了更大的秘密,為了滅口才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