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烈的陽光……一望無際的蒼涼大漠……撞在臉上的沙粒……變幻無端的風暴海……天邊豎立的黑線……
“那不是幻覺,”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那是藏在我腦子裏的那份地圖。翼人之所以強忍著教主的折磨,是因為他一直在等著我,等著登雲之柱的具體位置送到他麵前。當他得到這份記憶後,就不必再繼續偽裝了。所以他才選在那個時候殺死了教主。”
易允文歎了口氣:“你說得對,翼人這些年來苦苦等待的,就是你腦子裏的這份地圖。我一方麵要確保你不會被教主殺死,另一方麵又要引導季幽然把你帶到翼人麵前,著實費了不少心血。幸運的是,一切都在按照著我的劇本上演。”
“那你所說的,我是由屍體做成的傀什麼,又是什麼意思?這地圖為什麼在我的腦子裏?”安棄已經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了,說話輕飄飄的,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聲音。
“我想教主已經告訴過你了,當年一共有兩個翼人墜落人間,”易允文說,“但他顯然並不明白具體的細節。首先我應該告訴你登雲之柱的一些原理,天界與人界之間,存在著看不見的障礙,單憑人力無法突破,必須要有特殊的通道。在天界有一個唯一的單向出口,可以幫助翼人來到人間——那個出口就在北諒山的上空;同樣的,在人間有一根單向的登雲之柱,可以幫助翼人從地麵回到天界,但它的位置被嚴格保密。也就是說,翼人們可以輕易地來到人間,但找不到位於人間的登雲之柱,卻再也無法回歸天界了。我猜想,這條規矩大概是為了保證翼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有充足的資源可以掠奪吧。否則不經過長時期的休養生息,大地上將會隻有廢墟和焦土。”
“事實上,這兩個翼人的關係是一追一逃,此事涉及到天界中的一場叛亂。我剛才已經說過了,翼人們對自己掠奪人間的時限有很嚴的限製,但他們的族員卻並不都同意此事,有相當一部分翼人不能忍受那漫長的等待,希望能夠隨時進入人間。我背後的這位翼人,當時就在追逐著一名懷有這種心思的叛徒。這名逃犯和它的同夥們在長期策劃後盜取了地圖,卻在逃跑時暴露了行蹤並引來追捕,在情急中無路可走,衝入了通往人界的出口,追擊者追敵心切,也衝了進去,就這樣意外地來到了人間。”
“他們在半空中激烈地搏鬥,一直落到了地麵上,都受了重傷。追擊者傷勢略輕,隻是不小心滾下山崖,後來被教主擒獲。逃犯卻傷得很重,自知無法活命了,在臨死前利用現場的屍體殘骸,用自己的最後力量製作了一個普通的人類嬰兒,把那份地圖存入了他的記憶中,並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可供記認的標誌,這樣日後如果再有他的同夥到來,也能得到那份地圖了。他並不知道,這一幕都被追擊者在滾落山崖前看到了。”
“以後的事情你自己就可以推想了。那個叫丁風的人碰巧出現,逃犯製造了一個幻境,幻化出天神的虛像,半誘導半強迫地令他收養了你。這個活著的翼人一直在找你,就是為了得到這份地圖,否則他即便脫困而出,找不到登雲之柱也沒辦法回到天界,而他如此巨大的身形也會令他無處藏匿。他雖然力量驚人,孤身一人麵對那麼多的人類,終究隻會寡不敵眾。教主並不知道它為什麼要抓你,卻錯誤地猜測你是翼人力量的化身,所以先是想毀滅你,後來又想劫奪你的力量,可惜都不得要領。他並不知道,就在你第一次鑽入死牢,和翼人麵對麵時,翼人已經從你的記憶裏閱讀了那份記憶,掌握了登雲之柱的確切方位。從那一天起,翼人就不需要再偽裝,它隻是在等待著一個最佳時機脫困而出。”
安棄一屁股坐到沙地上,雙手抱膝,頭深深埋了下去。一直以來所追逐尋找的身世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但真相卻是如此荒謬。
原來我不是什麼神賜之子,也不是什麼充盈著巨大力量的翼人化身,我隻是一幅地圖,隱藏在用人類斷肢殘骸拚湊起來的虛假肉體中的地圖。我頭腦中反複出現的幻象,隻是那記憶的一部分,隻是我的全部作用的一點體現,我卻把它當成了前生存在的記憶。
哪怕我真的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惡劣小木匠也好啊,他想著,那至少還是個完整的人,由父母的精血孕育而成的真正的人。但現在的我是什麼?每一部分都來自於那些北諒山上早已化為灰燼的屍體,由無數的碎片拚湊起來的……行屍?而赤紋龍蟻之所以無法侵入自己的頭顱,顯然並不是因為自己掌握了什麼了不起的力量,而隻存在唯一的解釋了:自己壓根就不能算活人,令它完全無從寄居。
這個想法讓他沒來由的一陣惡心,趴在地上拚命嘔吐起來。季幽然和易離離站在一旁,一時間不知道能用什麼話去勸慰他。太可憐了,季幽然想,雖然自己和易離離也各有各的不幸,但是比起這個連真正的人都不能算的小木匠,已經幸運太多了。
小木匠吐完之後,慢慢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翼人。易允文伸了一下手,卻又縮了回去,並沒有攔阻他。
“我隻好奇一件事,”安棄對著翼人說,“既然你已經得到了登雲之柱的位置,那我就已經完全沒有用處了。為什麼你不殺我,還允許我一直追你追到這兒來?”
翼人再次發出了他那難聽的笑聲。那聲音仿佛是武林高手在催動內力,震得安棄一陣頭暈目眩。
“殺了你,又怎麼能看見你現在的表情呢?”翼人獰笑著,“我喜歡看見人類痛苦的臉。”
“我明白這種感受,”安棄點點頭,聲音平靜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當年我在三隴村的時候,也最喜歡看那些和我作對的小孩倒黴。他們越是痛苦,我就越高興。隻不過我勢單力孤,很多時候都吃虧,想要看他們痛苦也不大可能。”
“我很同情。”翼人怪笑著。
“不,你不必,因為你還沒聽完,”安棄說,“我是個一肚子壞水而且心胸狹窄的人,眼看著自己的敵人快快樂樂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所以對我而言,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找到哪怕一丁點平衡。如果我收拾不了他,我就會砸壞他家的窗戶,在他家的糧倉裏撒尿,扔石頭打他家的狗。哪怕能讓他皺皺眉頭,我都會開心。”
剛說完這句話,他猛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寒光閃閃的東西——那是一把匕首,當年方仲送給他的匕首。小木匠習武多年而進展甚微,知道自己不是打架的料,一般極少和人動手,這把匕首也從來沒有用過,況且睹物思人,他也並不願意使用。這次是他第一回用。他頭也不回,手往後送出,直取站在他身後的易允文的後心。他雖然武功不高,但易允文完全不會武,所以算準了一擊必中。
然而這一刀戳出去,剛到半途就似乎撞上了棉花一般的障礙物,怎麼也無法再進半寸。他悚然回頭,隻見易允文仍站在原地,刀卻仿佛陷在了空氣中,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阻住了。
“在我麵前,最好別玩這手,”翼人說,“何況你殺了他也沒用,反而可以讓我少去實踐一個諾言。我不像你們人類那麼喜歡毀諾,但如果有人幫我下手,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安棄哼了一聲,把匕首收回懷裏。其實這一下根本不是為了殺易允文,而是想要看看翼人的反應究竟有多快。他心知肚明自己和翼人的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就像是螞蟻想要絆倒大象,但他的性格從來都是絕不認命,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死纏爛打到底。
更何況,他剛剛確知了自己的身世,這個可笑之極的身世極大地刺激了他。如果換成別人,聽到自己原來是這麼回事,恐怕連自殺的心都有,小木匠體內那股底層惡棍的氣質卻被一下子激發了出來。老子不好過,沒關係,你們誰都別想好過。所以他才決定,無論如何,非得跟這個該死的翼人作對到底。
那麼個大塊頭的傻大個,反應居然如此迅速,安棄想,這可不是件好事。但他還是若無其事地說:“那麼,可以帶著我們一起去麼?純屬好奇,我想看看登雲之柱,反正我們三個對你不會產生任何妨害。”
“都跟著翼人走吧,”易允文和翼人交流了幾句後,回過頭來說,“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並不打算殺掉你們,而是同意帶著你們三個進入克魯戈,讓你們親眼見到他如何通過登雲之柱回歸天界。”
“大概是為了這一場漂亮的表演找幾個觀眾吧,”安棄聳聳肩,“我真該帶幾麵鑼鼓來替他吹吹打打地壯聲勢。”
“你沒事了?”易離離有些擔憂地問他。
“有屁事!”他惡狠狠地回答,“有事也得說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