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雲歸(1 / 3)

第十章、雲歸

1、

在宋不歸留下的那份筆記中,曾經描述過狼族的地盤,稱那隻是一個普通的村落,和狼族的聲勢並不相稱。親眼目睹的時候,安棄發現這段話一點都沒有歪曲事實,甚至可以說,在第一眼的印象裏,這完全不像是一個能令中原人聞風喪膽的野蠻部族。他看見那些所謂的野蠻人們悠閑地放牧,或是打理著沙漠中開墾出的小小菜園,似乎和普通的草原牧民沒有太大區別。

但是當翼人出現在天空中時,一切都改變了,人們的反應之迅速、行動之有序令人瞠目結舌。按常理,這如果是在中原地區,當天上突然冒出一個體形龐大、麵目猙獰、長著翅膀的可怕巨人時,一般人都會嚇得驚慌失措甚至暈厥,狼族的沙漠牧民們卻立即行動起來。女人們有條不紊地接管了牲畜和水桶,男人們以最快的速度全副武裝跨上戰馬,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安棄很感興趣地打量著這些戰士,他們一個個穿著打滿補丁的衣衫,皮膚粗糙黝黑,身材也並不粗壯,但都顯得強健而剽悍,麵對著眼前生平未見的強敵,仍然保持著冷靜,擺開陣勢。

“各位,這和我們沒關係,”安棄理直氣壯地大聲叫嚷著,也不管沙漠牧民們是否聽得懂,“我們是被這位長翅膀的大英雄挾持到這兒來的!”

說完,他一手拉起季幽然,一手拉起易離離,先閃到了一旁,翼人並沒有阻攔他們。

這是一場已經數萬年沒有在大地上出現過的對峙。狼族牧民們手握彎刀,全神貫注地仰視著神魔般令人驚歎的翼人,雖然他們天生而傑出的戰士素質令他們能保持鎮定,但內心的巨大震撼,絕不會亞於他們的祖先所曾感受過的。

一個幹練而精瘦的中年人越眾而出,來到了翼人身前。他微微鞠躬以示禮貌,然後開口說:“尊敬的神使,您降臨到這片大地上,是因為時日將至嗎?”

“還沒有,”翼人回答,“我來到這裏隻是意外,現在我需要登雲之柱,讓我重歸天界。”

中年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請隨我來。”

這短短的三句對話讓安棄很是震驚,從這幾句話中他可以聽出:狼族人世世代代都在等待著翼人的到來,並且對這些侵略者十分恭順。一刹那間他似有所悟:這些沙漠遊牧民,大概在千萬年前就已經被翼人降服了,並從此世代留駐在這片嚴酷的沙漠中,為翼人們看守登雲之柱。可笑這群翼人的奴隸,在人類麵前卻永遠是一副無比桀驁不馴的德行——大概是他們覺得身為“神使”的仆役,比起凡人來更有麵子?

安棄一陣沒來由的惡心,看看季易二女,臉上也都帶著不屑。他隻能歎口氣:“我還指望著這幫人能幫點忙,沒有想到他們早就變成狗了。”

這話說得很大聲,不過絕大多數牧民並不懂中原語言,倒是易允文在背後說:“說話小心點。別看他們對翼人很恭敬,對你,也許就是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了。”

“隨便吧。”安棄咕噥著,聲音還是放小了。死人跟在那個族長模樣的中年人身後,向著村落的中央走去,其餘戰士們紋絲未動。翼人緩緩地邁著步子,每一步踏出,都仿佛會把那些石屋生生震塌。安棄仔細留意著沙漠牧民們的目光,的確是如假包換充滿崇敬的眼神。這些蠻子真他娘的墮落,安棄憤憤地想,打得皇帝的軍隊落花流水時的蠻勁都到哪兒去了?

很快他們走到了村子中心。一切都完全像宋不歸所記述的,村子之所以顯得大,是因為它的中心地帶一片空曠。但地上有一道圓圈,走進圓圈的話,就能擺脫障眼法,看到圓圈中的事物。

翼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顯得有點激動,在二十多年生不如死的囚禁後,他終於來到了通往家門的路口。他大踏步上前,走入了那個圓圈,然後就抬起頭來,怔立在那裏不動。安棄好奇心起,顧不得別的,拉起二女也走了進去。

他的眼前立即一暗,因為麵前的陽光都被遮蔽了,被一樣高聳入雲的巨大事物所遮蔽。那就是登雲之柱。誠如宋不歸所形容,與其說這是根石柱,不如說這是一座圓柱形的高大山峰。它具備著仿佛隻有自然的偉力才可能形成的滂沱氣勢,卻偏偏每一處都體現出人工雕琢的痕跡,那種怪異的結合足以令任何見到它的人從心底深處產生無法遏止的戰栗。

隻有天神的手,才可能鑄成這樣的奇跡,小木匠禁不住蹦出這樣的念頭。他狠狠喘了口氣,覺得自己有點呼吸不暢,扭頭看看,季幽然和易離離也是麵白如紙。易允文的表情則很奇怪,他並沒有顯得激動興奮,也沒有緊張害怕,而是眯縫著眼,用一種類似木匠選擇木材的眼光上下打量著登雲之柱,就好像是打算在這根柱子上完成某種雕刻。

安棄注意到,易允文的眼神裏交替閃過種種複雜的情緒,激動、追悔、憤怒、悲哀、絕望……他在幹什麼?安棄很納悶,這個陰險的老頭馬上就可以借助翼人的“報酬”完成自己的心願,他卻為什麼會有這種種奇怪的情緒?

“很失望,對嗎?”翼人忽然說。

易允文狠狠地盯著他:“你早就知道了?”

翼人的嘴角咧開,表明他在微笑:“我隻是因為不懂得人類喜歡謊言與欺騙,才會上了第一次當,但別把我們當成傻瓜。第二次,不再會是人類騙我,而是我欺騙人類了。”

安棄等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兩人為何會產生這樣奇怪的對話,卻看見易允文一跤跌在地上,臉色灰敗,幾聲劇烈的咳嗽後,沙地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紫黑色血跡。

“想要用藥物把你自身變成一個火藥桶,然後借助我賜給你的力量來點燃?”翼人似乎是為了讓旁人聽得分明,吐字慢而清晰,雖然隻是用它的發聲器官模擬著人類說話,安棄等人仍然能聽懂,“想法不錯,精神可嘉,實行得也很好,但結果如何呢?你以為?”

易允文雙目中充滿著深深的怨毒,嘶聲說:“我估計錯了,我估計錯了……”他忽然提高嗓音,聲嘶力竭地喊道:“不可能的!這麼粗的柱子,不可能炸斷的!就算有十個我,也不可能!”

安棄大驚,登時明白了:“你……你是在騙他?你其實想要毀掉登雲之柱?”

易允文猛烈地咳嗽一陣,胸前的衣襟上全是血。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從我第一眼看到那塊儺人石碑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毀掉登雲之柱。翼人太強大,我們沒有半點可能從它們手上逃生,唯一的機會就是徹底毀滅登雲之柱,讓它們從此沒有辦法來到人間。為此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背負任何罵名……”

他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易離離和季幽然一起搶上前去扶住了他。這個變故來得太快,兩人都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在下意識裏都閃過一個欣慰的念頭:“他畢竟還是我的父親!”

“我從南疆蠻人那裏學到了一種邪惡的蠱術,”易允文低聲說,“通過不斷地吞食蠱蟲卵,讓蠱蟲生長在我的體內。這種蠱蟲被稱為‘赤燎蠱’,在南疆蠱術中通常被禁用,因為它的威力太過驚人,能把一個大活人生生炸成碎片,比火藥還厲害。但我沒想到,登雲之柱會是這樣,我體內的蠱蟲……遠遠不夠啊,遠遠不夠。我一直苦苦支撐,就是為了來到這裏,現在……我已經沒有意誌再撐下去,蠱蟲馬上就會發作。”

“爹!”易離離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她用顫抖的手從身上摸出一根小小的銀釵,放到易允文手裏,“這是娘的遺物。她一直留在身邊,說這是你親手送她的。”

易允文微微一笑,輕輕撫摸了一下易離離的頭發,向同樣在一旁扶住他的季幽然報以親切的微笑,過去幾十年泯滅的親情都在這兩個動作裏展露無遺。他又是一口血咳了出來,無力地擺擺手:“你們快走。我很快將要斷氣,到時候蠱蟲爆炸會傷到你們,快走遠些……”

安棄心裏感慨萬千。他一直把易允文當做一個大奸大惡之徒,卻萬萬沒想到,這個文弱書生竟然有著這樣一顆堅強的心。他整個後半生都在忍辱偷生中渡過,毫不在意他人的誤解,隻為了解救那些其實距離他的時代無限遙遠的後世的人們。隻可惜,到了最後時刻,他還是功虧一簣。登雲之柱的規模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那恐怕真的不是人力可以摧毀的。

易允文的屍體爆炸時,人們已經遠遠散開了,但那一聲巨響和隨之而來的衝天火光,還是讓安棄覺得心上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易離離不必多說,連季幽然都突然間對這個一直冒充她父親的人恨意全消。

爆炸的硝煙散去後,果然如易允文所料,登雲之柱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傷。倒是一直維持著障眼術的法器在爆炸中損毀了,以至於登雲之柱的真容暴露了出來,在以狼族村落為中心的風暴海內都能看到。好在風暴海平時也不會有人敢進入,因此隻有沙漠牧民們見到了它,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都圍了過來。

安棄鄙夷地看著他們,翼人再度發出笑聲:“你在心裏看不起這些人,對嗎?你覺得他們在我麵前就像是奴隸,毫無人類的尊嚴,對嗎?”

安棄哼了一聲:“這麼覺得又有什麼用?難道我還能幹掉他們?”

“你們人類總是自以為聰明,總是迫不及待地做出自己的判斷,”翼人說,“你之前對剛剛死去的那個人恨之入骨,不久之後又覺得他是個英雄,但是如果再過一會兒,你會不會又覺得他愚不可及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安棄說。

“你會明白的。”翼人回答。它向著登雲之柱跨出一步,挺直了身軀,腳下忽然發出一陣沙沙的響動,安棄低頭一看,發現它的雙腳已經完全踏穿了石板,陷入黃沙中,直到深及小腿。翼人在運功!安棄明白過來。可它運功幹什麼?因為使用登雲之柱回歸天界需要耗費他的力量嗎?

正在疑惑間,翼人驀然從嘴裏發出一聲長嘯,那嘯聲如同漲潮的海水般洶湧澎湃,不可遏止地衝入每個人的耳中,讓他們的血液都似乎要沸騰起來。就在人們捂住耳朵難以忍受時,翼人收住了嘯聲,一對巨掌猛地向前平推而出。一聲低沉的轟鳴後,安棄驚訝地發現登雲之柱上出現了一道裂紋,一些碎石掉落下來。翼人再推出一掌,這次他看得很清楚,登雲之柱的表麵隨著這一掌凹陷下去,又是幾塊石頭落下。也隻有翼人那種能夠令大山崩塌、大地開裂的神力,才能夠傷到這根連接天地的石柱。

“他根本不必要謀劃著欺騙我的,”漫天黃沙中,翼人咆哮著,“因為我來到這裏的目的,和他一樣,就是要毀掉登雲之柱!”

2、

翼人要毀掉登雲之柱?

安棄等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大惑不解,甚至以為翼人是在開玩笑。但它沒有,還在發起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而登雲之柱在它的巨力下已經出現了多處裂痕,碎石如雨下。

“它是不是瘋了?毀掉登雲之柱對它有什麼好處?”季幽然困惑地問。

“快住手!”狼族的族長卻發出了這樣的暴喝。他用族語發出指令,戰士們迅速行動起來,齊刷刷地裝備好強弩,對準了翼人。

“不許你這麼做!”族長叫道,“你不能毀了登雲之柱!那樣整個大地都會化為灰燼!”

翼人搖搖頭:“那正是我所期待的。你們人類原本就不配繼續活下去,我毀了這根柱子後,你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死亡呢。”

這兩句對話並不長,卻好似一盆冰水澆到了安棄頭上。當他自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全部的真相時,事情卻又起了不可思議的變故。

“毀了登雲之柱,大地就會化為灰燼?”他喃喃地說,“明明是這根柱子存在,大地才會被翼人掠奪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幽然和易離離也露出了極度不解的神色,三個人一時間有點呆呆的,直到被幾名狼族牧民強行拉走才回過神來。狼族戰士們已經將翼人團團圍住,一個個高舉弓弩,隨時準備放箭。

“神使,請您立刻住手!”族長強行控製情緒,仍然用恭順的語氣說,“登雲之柱不能被毀掉,如果您一意孤行,請別怪我們對您無禮。”

翼人停了下來,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略帶嘲弄:“就憑你們那點本事,能阻擋我嗎?”

“能不能都必須要阻擋,”族長說,“如果是您的族人共同決定要放棄人類,我們無話可說;但如果僅僅是您個人的意誌,那我們隻能以死相拚。”

翼人哈哈大笑:“以死相拚?你們螻蟻一樣的生命,死了又能有什麼作用。”它大手一揮,一股無形氣勁發出,位於前列的四名戰士身子當即被擊飛出去,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斃命當場。但其他人麵色不變,馬上有另外四人上前,補齊了缺口。

“螳臂當車,何苦呢?”季幽然低聲說。

“你說得對,”安棄說,然後提高了聲音把季幽然這句話喊出來,“螳臂當車,何苦呢!”

除了族長,在場並無人能聽懂,但聽了他這一聲喝的氣勢,都還是微微一愣。安棄已經趁機跑到了人群最前方,對族長說:“歇會兒吧,你們殺人是夠了,殺這個老怪物,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族長搖搖頭:“我們沒有選擇。”

“可是他有啊,”安棄說,“行走江湖,動刀動槍那是下下策,關鍵還是要以理服人,大家講道理嘛。你們把他當神,他卻偏偏不給你們麵子,總得有點理由吧?聽他慢慢講完,大家商量商量,喝上幾碗酒,說不定又成朋友了……”

雖然小木匠越說到後麵越不著調,但話裏倒也不無道理。族長揮揮手,示意族人穩住,向著神使再次微微鞠躬:“如他所言,請神使賜下毀滅登雲之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