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人看了安棄一眼:“你又想用什麼陰謀詭計拖延時間嗎?”
安棄一攤手:“拖延時間來幹嘛?等著天上再掉個神使下來製服你?隻不過是要死也不能做糊塗鬼,你也讓我們死個明白啊,你那麼大本事,還怕我們翻盤不成?”
這話果然切中要害。多年來被教主囚禁的生涯讓這位翼人的內心充滿了對人類的極度痛恨,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更要在人類麵前表現出高人一等的驕傲姿態,以便維係他飽受踐踏的自尊。
“好吧,我讓你死個明白,”翼人說,“你們這幾個愚不可及的小螞蟻,一路跟著我到這裏來,都把我們翼人當成毀滅大地的元凶了吧?你們這些卑微的生靈啊,沒有一刻停止加害於他人,卻又沒有一刻不在害怕著他人的加害。連你們的救命恩人,也會被當做惡魔。”
“救命恩人?”安棄更加糊塗。族長陰沉著臉走到他跟前,想要問他來曆,安棄沒好氣地回答:“等你問清楚,這根柱子早被它當成牙簽掰斷了。別管我們了,快點講講翼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族長有些詫異,“你們是被它帶來此處的,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
翼人狂笑起來,那單調的模擬音在空曠的沙漠中遠遠傳開,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懾人氣勢:“他們知道!他們什麼都知道!他們把自己當做大救星,想要毀掉登雲之柱,以此來拯救人類呢。”
族長更加愕然:“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毀掉登雲之柱,那我們不是全完了嗎?”
他接下來的這句話如五雷轟頂,打得安棄、易離離、季幽然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他們都懷疑自己聽錯了,但族長的話非常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鑽進耳朵,鑽入腦海:“神使們怎麼可能是毀滅大地的元凶?全靠了它們舍棄自己的生命,大地才能得到拯救啊!”
安棄啪啪給了自己兩記耳光,利用那熱辣辣的疼痛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過去的一切判斷閃電般在胸中劃過:散落人間的翼人遺骨……儺人的石碑……燃燒的天空、顫抖的大地和奔走呼號的人群……鋪天蓋地的翼人……登雲會總壇中的死囚牢……猙獰而充滿怨毒的被囚翼人……
“我們錯了?全都推斷錯了?”安棄喃喃自語,不敢相信。
翼人離開登雲之柱,大步上前,來到三人麵前。它伸出右掌,朝向三人,易離離明白了它的意思:“我們過去。他大概會用某些法術,直接向我們傳遞記憶。”
這大概是翼人族獨特的能力吧,安棄想,死囚牢中的那一夜,翼人也是這樣從他的頭腦中吸走了地圖,這才開始掙脫束縛。
正在想著,天空忽然暗了下來,身邊的蒼茫大漠也一下子變成了一座熱鬧的城市。安棄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進入了翼人的幻境中。
身邊是一座中原風格的城市,城中人數不少,大街上顯得熙熙攘攘。隨著天色的突然昏暗,人們都停住了腳步,詫異地望著天空。
接下來的場景,幾乎和蜃景裏所見到的一模一樣,也曾無數次出現在安棄的想象中,但真到了身臨其境,那種震撼的感覺仍然難以用言語形容。舉目可望的天空全部變成了墨一般濃重的黑色,帶給人沉重的壓迫感,就像是天幕即將墜落一樣。
從空中傳來的轟鳴聲先是低沉而斷續,接著越來越響,越來越綿密,終於成為了一連串的巨大轟響,仿佛是有什麼怪獸在發出憤怒的吼叫。一些星星點點的亮光開始在漆黑的雲層裏出現,但那並不是星光,而是無數燃燒的火焰。那些火焰從雲層深處冒出頭,帶著尖銳的嘶吼聲,向著地麵凶猛地砸了下來。
眼見一團火球就衝著自己頭頂奔來,安棄慌忙想要躲閃,卻發現那火球在空中時看上去並不大,落到地麵卻比一片曬穀場還要寬大,根本無從躲避。他慘叫一聲,眼見著從天而降的烈焰砸在自己身上,卻並沒有什麼感覺。
真笨,他有些懊惱,這隻是幻境而已,可為什麼那樣逼真的聲光和氛圍仍然讓自己以為那就是現實所發生的呢?
火焰不斷墜下,大地上已經是一片火海,到處都在燃燒,火光衝天,黑煙彌漫,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皮肉焦糊的氣味。僥幸沒有被火焰卷進去的人們不知所措,擠在沒有被燒著的地方驚叫痛哭,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候,天上卻出現了新的異動。雲層裏鑽出許多黑點,在半空中飛舞,那是翼人,數之不盡的翼人。他們伸展著雙翼,飛翔於血色的天際,就像一群宣判著大地命運的死神。
安棄目不轉睛地看著翼人們,那些飛舞的身影令他莫名其妙想起了平原地帶常見的蝗災。在他離開北諒山四處遊蕩後,也曾見過一兩次。那些蝗蟲就像這樣,一飛起來就遮天蔽日,它們所經過的地方,不會有半點莊稼留下來。翼人們也會這樣嗎?像秋風卷落葉般,把大地上的生氣全都收割走嗎?
然而……翼人們接下來所做的事情卻大大出乎安棄的意料。他揉揉眼睛,從懷裏掏出千裏鏡,仔細看著。然後他的血液近乎凝固了。
翼人們根本沒有衝向大地。相反的,它們竟然是在用自己的軀體去阻擋那些掉落的火焰!它們在空中盤旋、飛翔,不斷地和天火碰撞,然後被燒成灰燼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有的翼人一時沒有被燒盡,殘軀落到了地麵上,仍然在熊熊燃燒著,火光中隱隱露出焦黑的雙翼和手足。
隨著翼人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逐漸集結在一起,在烏雲中結成了一道寬闊的幕帳。一部分翼人遊弋在外圍,用生命阻擋住天火,其餘的翼人則很快完成了集結。那道用翼人的血肉之軀組成的屏障,幾乎遮擋了半邊天幕。
然後它們開始高速上升,利箭一般刺入了烏雲中。一道令人睜不開眼睛的耀眼白光後,震耳欲聾的驚天轟響傳入了人們耳中。安棄捂住耳朵,勉強睜開眼,訝異地看見烏雲開始驅散,不斷落下的火球消失了,陽光又重新照射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這是那些翼人和烏雲中的某樣東西碰撞造成的結果嗎?
安棄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徹悟:是翼人們拯救了大地眾生。這些翼人不是什麼惡魔!它們真的是救世主,是拯救者!
幻境消失了。身邊的環境又變成了嚴酷的克魯戈大沙漠。三個人神情木然,相互之間竟然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那種無比強烈的震驚讓他們瀕臨崩潰。安棄故技重施,再次狠狠扇了自己兩記耳光,咬了咬嘴唇,顫抖著開了口:“我明白了。這次是全明白了。並不是因為你們翼人出現,才發生那樣的災難,而是因為災難發生,翼人才出現!”
翼人點點頭,沒有說話。安棄接著說:“但是人類並不了解這一點,他們並不能像我剛才那樣,冷靜地觀察一切,而隻能在烈火中到處逃命。所以那些幸存的人壓根就沒有看到你們所做的一切,因為那時候他們一定已經躲到了安全的洞穴一類的地方。但在此之前,他們眼中所能見到的,隻有你們伴隨著天火降臨,所以你們被當成了毀滅大地的魔鬼。”
翼人緩緩地說:“天界與人界,並不都是靜止不動的,它們也都在緩緩地移動,緩緩地摩擦。當天地兩界經過數萬年的移動,到了彼此靠得最近的那一點時,那種摩擦就會演變為激烈的碰撞,產生巨大的災變。這樣的災變,如果沒有其他外力幹涉,就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二者再次被彈開,而到了那個時候……也許整個大地上的萬物都全部化為灰燼了。”
“所以你們才在那個時候出現,”易離離恍然大悟,“你們用自己獨特的神力,在天界與人界擠壓到頂點之前,搶先把它們強行推開,以此挽救大地,使之不至於毀滅殆盡。事實上你們成功了,每一次雖然大地仍然遭受巨大的浩劫,卻總能有生命和文明的碎片保留下來,再進行新的演進。”
“光靠神使們自身的力量是不夠的,”族長歎息著補充說,“就像我們需要吃飯一樣,神使們的生命力來自於一個力量之源。每一次浩劫,它們都會耗費苦心積累的力量之源來推開天界與人界,在此過程中還會有無數的族人為此喪命。而那些消耗掉的能量,會給天界帶來巨大的困擾。但它們從來沒有放棄過這片大地,從來沒有隻圖自保而袖手不管。我們狼族的祖先一次次看著殘餘的神使們通過登雲之柱回歸天界,那種感激無法盡說。所以我們才對神使們如此恭敬,因為它們值得我們去尊敬。”
安棄體會到了一種悲壯的情懷。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凶狠可怖的種族,卻有著如此偉大的心靈。而之前的一些疑點,也都有了解釋。
翼人族之間的確存在著爭論與反叛,卻並不像易允文所推論的那樣,其根本矛盾在於,一部分翼人不願意為了拯救人界而付出慘重的代價,它們希望保護自己的種族,保護自己的力量之源,不去在意地麵上生靈的死活。當年從天而降的兩個翼人,叛逃者懷著一種極端的心態:想要毀掉登雲之柱。一旦登雲之柱被毀掉,從地麵再也無法回到天界,如果災劫再次到來、翼人們再度現身,它們就將麵臨著無法回家的尷尬。叛徒認為,這是最好的阻止自己族人無謂犧牲的方法。
安棄盯著翼人:“那時候,你為了追逐叛徒來到人間,是為了保護登雲之柱,挽救人類,而現在,你改變了主意,打算和那個被你殺死的叛徒一樣,毀滅登雲之柱,對嗎?”
翼人再度笑了起來:“我為了救你們而來,卻被關了二十多年,差點被吸成幹屍。我被你們的謊言所欺騙,被你們的貪婪所禁錮,被你們的殘忍所傷害。我不得不同意那些叛徒們的看法,你們人類,不值得拯救。所以我和那個老頭子互相欺騙,他以為他在利用我,毀掉那條可能引來災星的通道;我卻實質上在利用他,要毀掉那條給你們帶來拯救的通道。”
它怒吼起來,有如大漠的風暴在咆哮:“我要毀了登雲之柱!毀了你們這些不配活下去的渣滓!”
3、
沒有人再去說多餘的話,因為誰都能看出來,這位翼人的決心已經無法動搖了。懷著拯救之心而來,卻換得二十多年生不如死的痛苦囚禁,讓它的胸中隻剩下了無窮無盡的怨毒和不可磨滅的仇恨。教主已經死了,但這種仇恨顯然不可能因此消除。它把這種仇恨擴散開來,籠罩到了所有人類的頭上,籠罩到了大地上一切生靈的頭上。
“神使啊!”族長長歎一聲,知道一切已經不可阻止。翼人的心靈已經扭曲,眼下的形勢迫使他不得不率領族人與之一戰。登雲之柱必須要保住,保住這根連接天與地的石柱,也就是保住了人類、保住了大地生靈的脆弱希望。他們的生存來自於另一種生物的犧牲,這本來是荒謬而殘忍的,但他們別無選擇,因為生存的本能壓倒一切。
而眼下,同樣是為了生存,他們將不得不殺死這個翼人。
“戰士們!全力阻止他!”族長高聲喊道,“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阻止他。”
狼族戰士們的訓練有素在這一時刻體現了出來,多年來無比惡劣的生存條件以及長期與中原皇帝的對抗令他們不畏懼任何敵人。幾乎是在族長下達命令的同時,他們就已經迅速進入了作戰狀態。早已選定的小隊頭領帶領著各自的士兵投入戰鬥,令行禁止,他們按照平時不斷演練的隊形四散分開,以避免被翼人造成麵殺傷,同時使用特製的強弓向它身上射去。在與中原人類的曆次戰爭中,這樣的強弓——通常被稱之為“狼齒”——完全是中原人的噩夢。無數人甚至連弓弦響都聽不到,就已經被射穿了咽喉或者心髒。
但翼人不同於狼族所對付過的任何一個敵人,他的軀體龐大而堅實,足以開山裂石的恐怖力量更是超乎想象。可以把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一箭射穿的狼齒,一支支地帶著呼嘯之聲射向翼人,卻隻能射入它的表皮,而翼人隻需要輕輕揮動一下雙翼,強勁的氣流就足以讓弓箭失去準頭和力道,就像是一根根無力的麥稈。
“阻止我?”翼人發出嘲弄的笑聲,“來吧,試試吧!”
它繼續著對登雲之柱的猛烈攻擊,山崩海嘯般的巨掌一次又一次地重重擊打在柱身上,眼看粗大的石柱上又增添了幾道醒目的裂痕。而狼族戰士射出來的弓箭對它而言真的像是在撓癢癢,它甚至看都不必看一眼,好整以暇地用雙翼不斷拍打,擋開弓箭。
“老頭兒!”它呼喝著正在聲嘶力竭地組織著戰士們的族長,“看在你對我還算有禮,我今天並不想多殺傷你們的人。毀滅的日子還隔得很遠,你何苦為了螻蟻一樣卑微肮髒的後人來把你們的命都送掉?”
“這不過是我族的宿命而已,”族長一字一頓地回答,“就像天界中的神使,為了保護與它們無幹的大地萬物而付出生命,我們也一樣可以那樣做。”
“想要做英雄?”翼人嘲諷地笑笑,“那就讓你們體會一下英雄的感覺吧。”
它轉向正在不斷向它進攻的人群,一聲長嘯,雙掌推出,一股灼熱的氣浪立即席卷了離它最近的幾名狼族戰士。他們的身上立即燃起了熊熊火焰。被烈火焚燒的戰士連忙在地上就地打滾,卻仍然無法熄滅那奇特的火焰,片刻之後,就已經被燒成了焦炭。
族長神色不變,揮著手繼續指揮族人們進攻。不隻是成年的精壯戰士,甚至連部族中的老人、兒童和婦女也加入了進來。他們沒有力量拉開強弓,隻能幾人一組,合力拉動一種簡陋的床弩。看上去,所有的沙漠牧民們都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在這樣的氣勢下,居然真的有少量箭支射到了翼人身上。雖然不能穿透表皮射進去,畢竟射的它一陣疼痛,表皮也被擦傷了一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