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雲歸(3 / 3)

翼人的怒火被點燃了,它不再好整以暇地玩著貓捉老鼠般的戲弄遊戲,而是開始全力猛擊登雲之柱,柱上的裂縫在不斷增多、擴大,間或它還會回身還擊一兩下,每一次都是聲勢驚人,一擊之後,留下好幾具被打得粉碎的屍身。

但狼族戰士們仍然沒有半點退卻,在這場力量懸殊有如以卵擊石的戰鬥中,他們堅強而倔強地與敵人纏鬥著,就像是荒原中永不屈服的狼群。麵對著一個不可能擊敗的敵人,麵對著一場不可能取勝的戰爭,狼族仍然如同他們過去無數次做到的那樣,長嗥著亮出自己的狼牙。

安棄無能為力,隻能躲得遠遠的,看著狼族徒勞地衝鋒,徒勞地送命。他也有點熱血沸騰,想要上前助陣,卻又明智地知道自己實力相差太遠,上去也隻能是枉送性命。他掐著自己的額頭,焦急地思索著辦法,但在這個遠遠超乎自然的恐怖力量麵前,好像什麼樣的詭計都沒有辦法生效。他一時間恍恍惚惚地明白過來,所謂的絕對實力代表著什麼,那真的是無論怎樣也彌補不了的巨大鴻溝。

他在恐懼與絕望中不甘心地苦苦思索著,猛一回頭,忽然發現季幽然不見了,趕忙瞪大眼睛尋找,發現這個不怕死的家夥已經衝了上去,這一驚非同小可。

“快回來!”他大喊起來,“別去送死啊!”

但已經太晚了。季幽然畢竟身懷絕技,身形晃動間已經欺近翼人身旁,運足內力使出冰靈訣。翼人隻覺得左腳一麻,整個足踝已經被凍住,它微微吃驚,反手劈出一掌。一股無法躲避的勁風撲麵而來,季幽然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身子飛出去老遠才落在地上,一口鮮血止不住地狂噴而出。

安棄搶上去扶住她,隻見她麵色慘白,嘴唇抖了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趕忙在季幽然身上摸出傷藥,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一把入口。季幽然勉強運功化開藥力,幾下吐納後,用微弱的聲音說:“死不了……大概是因為我身上也有一點翼人的力量吧。”

安棄這才寬心,把她交給易離離,抬眼看去,登雲之柱上的裂痕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底部的花紋狀雕刻已經全都被毀掉,表麵變得一片狼藉。這根石柱再粗,這樣打下去再有半個時辰,隻怕也得斷掉,而狼族的弓箭完全無法傷到翼人。它隔一會兒會伸出手,在背上隨手一抓,那些插在表皮上的利箭就會像牙簽一樣紛紛掉落。這一場搏鬥的力量太不對等,令中原人心驚膽戰的克魯戈狼族,在翼人麵前就像是一群隻會嗡嗡亂飛的蒼蠅,除了留下一片片的屍體之外,別無它法。而他們的數量本來就很少,傷亡慘重之下,攻勢也越來越微弱。

“你們的祖先一直在和翼人打交道,就沒有什麼辦法讓這個瘋子停手嗎?”安棄衝著族長嚷嚷道。

族長眉頭緊皺:“倒是有,最早的時候,我的祖先們也曾經把它們當做敵人,而試圖同他們對抗。我們有一樣祖先遺留下來的神器,或許能對付它,但是……但是時間不夠了。神器的發動需要耗費時間。而且,它的反應非常快,就算使用神器,也不大容易打中”

“我看這根柱子那麼粗,至少要半個時辰才會被打斷吧。”安棄說。

“你忽視了柱子本身的重量,”族長說,“那些傷口會在重壓下不斷擴大,如果再多一些裂縫,即便神……即便翼人停手,裂縫也會在自身的重壓下不斷擴張,超過……超過我們修補的速度。天長日久,登雲之柱還是會徹底斷裂、倒下。”

安棄狠狠罵了句什麼,抱著頭蹲在地上,腦筋飛速地轉動。突然之間,他跳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如果這家夥不打登雲之柱,而是打爛你們的村子,沒關係吧?”

族長淒然搖頭:“別說村子,拿我們全部族的命去換,又有何不可?”

“就等你這句話了!”安棄拍拍他肩膀,“無論如何想個辦法讓我靠近它,隻要能靠近就行!”

族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稍有猶豫,安棄大吼起來:“你沒有別的選擇了!橫豎都是死,相信我一次吧,雖然機會很小,但這是唯一的辦法!讓我靠近它!”

族長的目光閃爍不定,但很快變得堅毅,重重點了點頭。他用本族語言大聲發號施令,立刻有二十來名戰士奔到了跟前。

“跟著他們去!”族長說,“他們會舍棄性命幫助你!”

此時翼人的力量已經發揮到了極致。它二十多年來都被囚禁,被苦苦壓製著,從身體裏產生的力量全都一點一滴地被登雲會教主所抽幹,從來沒有機會展示自身的強大。現在運功越猛,力量越是一點一滴地複蘇,令它的心胸中充滿暢快。它怒吼一聲,雙掌一齊推出,不遠處的登雲之柱上又印上了兩個清晰的掌印,大塊的碎石飛迸而出。

這才是我應該有的氣勢,它驕傲地想,在這片充滿了小蟲螻蟻的大地上,我就是神,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止我。眼前的這些人都隻是蟲子,汙穢惡心的蟲子,我要把它們全都消滅幹淨,我要讓整個大地顫抖。

就在這揚眉吐氣的時刻,它發現有一小隊人在箭雨的掩護下悄悄靠近了。它輕蔑地一笑,有用嗎?弓箭不能穿透我的身體,你們靠近了用刀槍就可以麼?它不動聲色,等到人們靠近後,才猛地發力。這一下存心揚威,並沒有直接攻擊他們,而是像當年教主所做的那樣,在沙地上製造了一個巨大的陷坑。那些戰士們來不及躲閃,全都掉入了流沙中,迅速被吞沒。他們在流沙中拚命掙紮,但越是掙紮,沉入得越快,不久之後就已經被沙子沒過頭頂,消失在了地下。

這些可憐的小蟲子!翼人得意之極,仰天發出陣陣獰笑,完全沒有注意到還有一個漏網之魚。那個人伏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爬動,借助著眾多屍體的掩護,慢慢挪到了靠近翼人的地方。當翼人又在登雲之柱上拍下數掌後,才回頭見到了他,正是那個用屍體的殘片製作成的傀儡人——小木匠。

小木匠的手中舉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想用這把小玩意兒來對付我嗎?翼人覺得這簡直可笑之極。但大大出乎它的意料,小木匠既沒有朝自己衝過來,也沒有拿匕首投擲。他竟然將匕首的鋒刃對準了他自己的右腿,然後毫不猶豫地一刀紮在大腿上。

這家夥瘋了?翼人很納悶,眼看著小木匠連續紮下三四刀,鮮血猶如噴泉,奔湧而出。看小木匠的臉,顯然疼得夠嗆,但他還是堅持著下刀,從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腿上生生挖出了一塊肉。翼人雖然對於什麼樣的殺戮場麵都不感驚奇,見到這個膽小怕事的小木匠居然如此勇悍,倒也略有一點佩服,本來已經準備好的一掌沒有拍出去。

這一刹那的猶豫釀成了苦果。小木匠看來已經快疼暈過去了,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渾身被汗水濕透,卻仍然咬緊牙關,用完好的左腿支撐著站起來,手裏捧起了那塊剛剛挖出來的肉。這具身體隻是用殘屍拚湊起來的傀儡,卻仍然有血有肉,有著屬於自己的靈魂。

小木匠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一聲,把那塊肉扔到了翼人麵前。就在它納悶的時候,一隻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小蟲子從裏麵鑽了出來。該小蟲體色雪白,伴有紅色的道道紋路,類似一隻飛螞蟻。

赤紋龍蟻終於蘇醒了。在那沒有生命氣息的軀體裏禁錮了那麼久,它一直都陷入沉睡中,沒有辦法出去尋找新的宿主。但現在,它終於擺脫牢籠,鑽了出來。

周圍的環境好像是沙漠,幹燥、炎熱,到處都是在空氣中飛舞的黃沙,那是龍蟻極少到過的地方,但這沒有關係。在什麼地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有活生生的動物,無論人,無論獸,隻要有生命就行。

幸運的是,就在它身邊就有一個生物,而且是它上百年的生命裏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龐然大物。那魁偉的身軀、健碩的筋肉,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旺盛精力,讓龍蟻無比地興奮。這可真是個絕妙的宿主啊,龍蟻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幾名戰士冒死上前,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安棄背了回來。易離離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但這傷口太深,而且傷到了動脈,根本止不住,她忍不住哭出了聲。安棄微微一笑:“別哭,我本來就是個死人,大不了再死一次。”

運功療傷完畢的季幽然橫了他一眼:“禍害萬年在,你沒那麼容易死。”說完用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真力,在他傷口上輕拂一下。傷口立刻被凍住,痛感也大大減輕了。

“你可真厲害!”安棄翹起大拇指稱讚說。

季幽然神色黯然:“別高興得太早,我隻能救你的命,卻救不了這條腿。雖然血止住了,但腿上肌肉和血管在冰凍之下,會很快壞死。你這條腿……恐怕……”

易離離倒吸一口涼氣,安棄卻神色如常:“丟一條腿總比丟一條命好。你看看翼人那副模樣,就算軀體完好,又有什麼用?”

此時戰士們都停住了攻擊,所有人都盯著翼人,無比地詫異。族長走到安棄麵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尊敬的英雄,你成功了。”

安棄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半空中:“是啊,我成功了,不過你們的家園也保不住啦。”

翼人發瘋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瘋了。確切地說,在被赤紋龍蟻寄居後,它已經完全不能操控自己的身體,而隻能聽憑龍蟻幸福地享受著這具嶄新的、比以往任何宿主都更加強大有力的身體。它忽而高高地衝上天空,忽而在地麵上製造一個巨大的深坑,在他驚人的神力之下,那些石砌的房屋都像沙土一樣脆弱不堪,一觸即潰,整個狼族的村莊很快化為了廢墟,無數人被它誤傷而死。它每飛過一處,地麵的黃沙都被卷起,恍如一場小小的風暴。

但人們顧不上去為村莊的倒塌而傷心,反而無限欣喜地發現,它真的沒有繼續攻擊登雲之柱了。它隻是忙亂地、全無目標地四處衝擊,發泄著無窮的精力,偶爾能打中登雲之柱一兩下,也完全是無意識的——那是赤紋龍蟻正在體驗這一具新的軀體。這個世界上最具力量的翼人,以救世主的身份降臨人間、卻一心想要毀滅整個大地的翼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被最渺小的飛蟻所製服。登雲之柱就在它身邊,他卻隻能徒勞地攻擊其他的物體,徒勞地浪費自己的神力。他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當成是微不足道的蟲子,卻沒有料到自己會栽在真正的蟲子身上。

“村子毀了沒關係,”族長高聲喊道,“隻要登雲之柱還在,我們的大地就還在,我們的部族也永遠不會消亡!勇士們,準備吧!”

安棄扭過頭,就看到了族長所說的神器,見到它時,他忍不住笑了。那怎麼能算是神器啊,根本隻是一具比普通的弓弩大出數百倍的巨弓而已。作為一個手藝精湛的木匠,他很快就能判斷出,該巨弓雖然樣貌粗糙,設計卻很巧,能夠發揮出極大的衝擊力。他幾乎可以想象,在若幹次劫難之前,當人們還不了解翼人的真相時,那些遠古的狼族工匠是如何咬牙切齒地琢磨著這張巨弓,如何希望著這樣的兵器能夠阻止那些從天而降的入侵者,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都隻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與“神”沾不上半點邊,所能依靠的隻有群策群力的智慧,不懈努力的雙手,以及永不屈服的意誌,所謂的“神器”,隻是一種精神上的鼓舞。現在,它終於有了派上用場的機會,而它的對手,正是創造者們的假想敵,來自天界的“神”。

拯救世界還是得靠木匠,右腿已經完全麻木了的小木匠安棄自豪地想。

巨弓被放在帶有滑輪的木頭架子上,推車的戰士小心控製著方向,使它不至於在發射前就招致敵人的注意。一柄從上古時代就流傳下來的比人體還粗的箭支被放到了弓上。幾名戰士一同操控著機關,全神貫注地瞄準。

“瞄準一點,別打偏了!”小木匠在一旁嘟嘟囔囔,“不會隻有這一支箭吧,要是隻有這一支就慘了。一定要小心……”

季幽然一把捂住他的嘴:“當心我把你的嘴也凍起來!”

在小木匠不滿的嗚嗚聲中,所謂的“神箭”被射了出去。這支不帶一點神力的凡俗的巨箭,帶著神靈附體般的破空之響,劃過布滿血腥味的灼熱沙漠空氣,劃過飛揚的黃沙與灰塵,準確地命中了翼人的胸口。

翼人的身體立刻被穿透了。箭支帶著無可阻擋的衝擊力,將它的身體穿在箭身上,繼續向前飛行。啪的一聲巨響,巨箭射到了登雲之柱上,箭頭深深沒入了一個之前翼人造成的大窟窿裏。濃稠的血液順著胸前的傷口流出,塗在柱身上,流淌到石板上。翼人龐大的身軀就這樣被牢牢釘在了登雲之柱上,仿佛一個瀕死的受刑者。

翼人微微張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鮮血不斷從嘴裏湧出,它已經說不出話來。它隻是努力而艱難地側過頭,想要最後看一眼連接天地的登雲之柱,看清楚這道通往家園的大門。但它的頭隻扭到一半,就不動了,生命的跡象完全消失,隻剩下一具在半空中微微搖晃的屍體。

赤紋龍蟻感受到了宿主的死亡,它憤怒地、極不情願地從屍體裏鑽出來,無奈地放棄了這具它生命中所寄居過的最好的軀體,向著前方有很多活著的生物聚集的地方飛去。它看準了一個身體,正準備鑽進去,忽然感到渾身被一陣寒氣所包圍。龍蟻感覺到了不妙,想要轉向逃走,但那寒氣越來越重,頃刻間把它凍結在了一粒小小的冰珠中。

安棄從季幽然手裏接過凍成了冰的赤紋龍蟻,歎息一聲:“你們說這東西要是拿回中原去賣,得值多少錢哪!”

他手上用勁,把龍蟻捏成了粉末。在忽然平靜下來的大漠中,傷痕累累的登雲之柱依然沉默地屹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