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詭域4
七、
黃小路在山間挖了一個大坑,埋葬了林柏青。林霽月始終沉默不語,讓他有一些擔心。
“我沒事,放心吧,”林霽月輕輕擺了擺手,“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們尋求林先生幫助的事情,一定也被彙報給了天驅,這仍然是他們算計好的局,”黃小路說,“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不隻是單純地成為天驅的叛逆而已,我們還勾結屍舞者屠滅了一座小鎮。都不必天驅出手,恐怕朝廷也不會放過我們。”
林霽月沉思了一會兒:“我沒有想明白。他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究竟圖的是什麼?我並沒有看出我們有這樣的價值值得他們去折騰。”
“我也覺得很奇怪,”黃小路說,“為什麼會這樣?我們不過是兩個普通的天驅,也許做過一些對抗辰月教的事兒,但做得並不一定比其它的旗領或者宗主更多。”
“也許那是因為你的緣故而不是‘我們’吧。”林霽月忽然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黃小路一驚。
“之前的一切,看起來都是衝著我來的,但實際上,隻是為了把你拖下水而已,”林霽月的眼神裏帶有一種令人心寒的懷疑和不信任,“還記得嗎,最後樊引垂死掙紮的時候,他想要殺的人,是你。”
“的確是我。他們想要對付的就是我。”黃小路說。林霽月這樣的眼光已經讓他意識到了一些什麼,心痛的感覺開始彌漫。
林霽月走到黃小路麵前,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怕死,不怕危險,不怕被人冤屈,也不會把老頭子的死遷怒到你身上。可是,我隻想要一樣東西,那就是真相。我想要證實我所遭受的一切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你能證明這一點嗎?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辰月會那麼重視你嗎?”
黃小路明白林霽月的意思。兩個人在一起搭檔了那麼長時間之後,林霽月終於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了。她說的很清楚,別的一切她都不在乎,但她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和黃小路有關的真實的一切,而不是什麼雷州出生父母雙亡陌生人收養之類的鬼話。
終於到了這一天了嗎?黃小路的心裏充滿了苦澀。真想其實很簡單,簡單到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但他實在說不出口。“我是真的,你是假的,整個九州都是不存在的,”這樣的話說出來會有人相信嗎?他大概會立即被當成一個瘋子吧。
更何況,萬一林霽月真的有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相信了他的話呢?作為一個“人”,她將會受到怎麼樣的打擊呢?自己隻是虛假的數據,隻是一個虛幻的存在,誰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呢?
我寧可你把我當成一個瘋子,也不希望你自己變成一個瘋子,黃小路想著,嘴唇動了幾下,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他隻能把自己藏在沉默的外殼裏,並且很清楚,自己馬上就要失去林霽月了。
林霽月的臉上毫不掩飾她的失望。她深深地看了黃小路一眼,輕輕地開口說:“再見。”然後她轉過身,展開輕功下山而去,始終沒有回頭。
黃小路怔怔地看著她遠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溶入到黑暗的夜幕中,再也看不見。然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感受到了自己遊戲生涯中最強烈的一次挫敗感。
我失敗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失敗了,黃小路想著。在一切看起來都一帆風順的時候,原來隻需要兩天兩夜的工夫,就能把一切都砸得粉碎。仿佛是在一夜之間,他成為了天驅的叛逆,成為了勾結屍舞者殘害平民的屠夫,成為了也許全九州人都願意殺之而後快的對象。與此同時,他還失去了一直陪伴在身邊的搭檔,也是他心儀的姑娘。
他不知道哪一樣對他的打擊更加沉重一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成了一個可恥的失敗者。遊戲裏一年多的努力,最後換來的是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團體,也失去了可以依靠的朋友。麵對著這個複雜而危險的世界,他想要自保也許都很困難,更不用提想辦法找到失蹤已久的龍焚天了。
我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最後卻一事無成嗎?他索性把整個身子放倒,平躺在林柏青的墳墓前,眼看著天幕中閃爍不定的星辰。在他此刻的心境裏,那些散發出各種色彩的星星好像一隻隻不懷好意的眼睛,在嘲弄著他,譏笑著他,挖苦著他,蔑視著他。山間的風在耳邊一陣陣地掠過,就像是要揚起灰塵把他埋葬掉。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成千上萬的想法如潮水般湧來,又似乎隻是一片空白,什麼樣的念頭都留不下來。山裏的夜風帶來陣陣寒意,他卻絲毫不覺,隻是夜空中的星辰好像有著催眠的力量,讓他的雙眼一點點模糊起來。
他以孩子般的姿勢蜷縮起身體,進入了夢鄉。
他好像是回到了自己最初進入這個遊戲時踏上的土地,一望無垠的瀚州草原。他又變成了那個不成器的蠻族世子呂歸塵,手裏握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刀,身前是那個被劈砍得亂七八糟的木樁。顯然,他的處境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一個瘦弱無力的孩子,卻給自己定下不切實際的練刀計劃,以至於最後差點因為血厥而死掉。
還是不要重複那樣的痛苦和不幸了吧?黃小路想著,扔下刀,舒舒服服地坐在了軟軟的草地上。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名叫木犁的教授他刀法的蠻族老人走了過來。老頭仍舊是那副桀驁的神情,穿著肮髒的鎧甲,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小綿羊。
“世子累了?”木犁問。
“累了,累壞了,”黃小路喃喃地說,“我不想再練刀了,再也不想了,練刀有什麼意義呢?”
木犁微微一笑:“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沒有意義,羊群追逐水草,惡狼追逐羊群,它們從來不會去思考這些行為當中究竟有什麼意義,但它們還是一代又一代地重複著那樣的生命曆程。意義,意義是什麼?隻有厭倦生命的人,才會用‘思考生命的意義’這種蒼白的借口去逃避。那樣的人,還沒有拔出刀來,就已經輸了。”
“還沒有拔出刀來,就已經輸了?”黃小路呆呆地重複了一句,看著木犁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想要張口叫住木犁,卻又發不出聲音,突然之間,他發現身邊的環境變化了。
他已經不再是青陽世子呂歸塵了,而是變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成年羽人。羽人坐在一間破敗的東陸風格的房間裏,正在看著眼前的桌子發呆。桌子上放著幾枚銀毫和一些銅錙,就連金銖都沒有,可見他現在正處於貧困中。
他想起來了,這個羽人叫雲湛,是南淮城的一個遊俠,大約相當於現實世界裏的私家偵探,也是他最初試玩過的一個角色。隻是該遊俠明明武力和智力都不錯,不知怎麼的就始終處在一種沒錢的狀態中,以至於經常要靠坑蒙拐騙才能混飽肚子。
門被推開了,一個小個子男人鑽了進來。那是雲湛的朋友姬承,據說是大燮王朝開國國君姬野的後人,不過他不能和自己威武的祖先相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隻是一個靠展覽老祖宗的兵器換錢養家的窩囊廢,還很怕老婆。這個人和雲湛交情不錯,每到雲湛沒飯吃的時候,總喜歡到他家去蹭飯。
“我這個月的零花就剩這一個金銖了……都給你!”姬承嘟嘟囔囔地說,從懷裏小心地摸出一枚金銖放在桌上,“這下子我又沒錢去見凝翠樓的小銘啦!”
“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了。”黃小路淡淡地說,把金銖推回到桌邊。
姬承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你居然不要錢?難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沒什麼興趣花錢了,”黃小路伸了個懶腰,“活著有什麼意思呢?不如歸去。”
姬承瞠目結舌,過了好半天,他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忽然提起身邊的一把椅子,向著黃小路劈頭蓋臉地砸過去。
黃小路完全沒有料到對方會突然行凶,一愣神的功夫已經被砸倒在地。姬承扔下椅子,以一種極英勇的姿態撲了上去,把他壓在下麵。
“你化妝化得很像,但要裝扮成雲湛,你還差得遠!”姬承惡狠狠地說。
黃小路哭笑不得:“你憑什麼說我是假扮的?他媽的,疼死我了!”
“我告訴你,雲湛可是教過我如何辨認人的身份的,”姬承很得意地說,“雲湛是什麼人?是那種被扔進毒蛇堆裏還能喝酒的人,是那種河麵上還有一根救命稻草就決不肯沉下去的人!從他的嘴裏怎麼可能說出‘或者有什麼意思’這樣的屁話?你這樣的偽裝隻是徒有其形,騙不到我的!”
“河麵上還有一根救命稻草就決不肯沉下去?”黃小路又呆住了,甚至忘記了姬承還壓在他身上,正笨手笨腳地試圖捆住他。緊跟著,場景又發生變化,他來到了另一處地點。
醒過來的時候,他也記不清自己在這個長長的夢境裏到底扮演了多少個角色了,但那些話卻始終縈繞在耳畔,沒有消散。他站起身來,活動著被山風吹得近乎麻木的肢體,突然間想到: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的,他失去了在天驅中的地位,他成了一個叛徒和惡棍,他所愛的女子離開了他……但不管怎麼說,至少他還活著。他並沒有像龍焚天那樣失去神智,所以現實中的他也不會像李彬那樣發瘋。他還是一個精神健康肉體也健康的大學生,雖然情緒上可能會很沮喪,但是……活著本身就很好了。
他再次回想起第一次扮演呂歸塵時的情景,由於不太熟悉這個遊戲的規則,他賭氣般地練習刀法,造成了血厥,導致喉嚨不受控製,無法喊出退出的口令。在那段無比煎熬的時刻裏,他真的以為自己會遭遇和李彬一樣的下場。那一次之後,他似乎對生命有了一些新的認識,生活的態度也比以前更加積極了。也就是說,哪怕在這個遊戲裏一敗塗地黯然消失,他至少也有過一些收獲,並不是全然的失敗。
更何況,還沒有到認輸的時候。黃小路回憶著這些日子裏所了解到的九州曆史,那些威風凜凜的帝王將相英雄豪傑們,沒有哪一個不是經曆了各種痛苦的挫折失敗後才最終獲取勝利的。也許那就是九州世界裏的人們的必經之路,自己不過是在重複著一條道路而已。隻要他還活著,就還有希望,什麼天驅辰月之類的,絕不是不可逾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