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辰月教的信徒說起話來都是這種腔調,”黃小路哼了一聲,“好吧,我也沒興趣和你討論你們的神是真是假,你隻管告訴我,為什麼要那樣對付我?我這麼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值得你花費那麼大的代價來收拾麼?”
“隻要神說值得,那就是值得。”萬斯年回答。
黃小路一下子站了起來,猛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劍。他那張一向和善的臉變得僵硬,目光中充滿了怒火:“別再扯你的那個令人惡心的神了!我要的是答案,不是什麼神放出來的狗屁!”
萬斯年不以為忤,仍然輕言細語地說:“你錯了,我並沒有拿什麼玄之又玄的概念來搪塞你。神是真實存在的,神的力量是毋庸質疑的。你想想,我為天驅奉獻了一生,最後為什麼會成為辰月的信徒?難道幾句話或者幾本經書就可以讓我拋棄掉過去的信仰嗎?”
黃小路冷靜下來,心裏有了一絲悚然。他想起樊引死去的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語。樊引和萬斯年,多年來都一直是忠誠無比的天驅武士,也從來沒有表現出過對金錢和權勢的興趣,他們為什麼會丟掉天驅的信仰而加入辰月,僅僅是為了幾句花言巧語?他越想,越覺得現在的辰月教內,一定有著什麼不為外人所知的驚人的變化,這樣的變化甚至能腐蝕一名天驅宗主,這在過去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所以說,是你們的神……授意你來對付我?”黃小路的語氣也漸漸冷靜下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不直接殺掉我,那樣也容易多了?樊引臨死前不就是那麼幹的嗎?”
“樊引試圖殺死你?”萬斯年反而有些吃驚,“那他一定是會錯意了!他沒有資格聆聽神的教誨,隻是聽從於我的命令而已,顯然領會錯了,幸好你沒有被他殺死,不然他罪無可赦。”
“那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黃小路剛剛壓製下去的怒火又升騰起來,一種莫名的疲倦充斥著全身,“動用了那麼多的人力,設計了那麼多的圈套,殺害了那麼多無辜的百姓,卻連我的命都不想要——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開一個天大的玩笑去逗你們的神咧開嘴笑一笑嗎?”
“我不會回答的,神並沒有讓我告訴你答案,”萬斯年搖搖頭,“相反我建議你趕緊離開,被不明真相的天驅知道了你在這裏的話,他們一定會很樂意拿走你的性命的,那樣的話我也護不住你了。”
黃小路氣往上衝,終於按捺不住,挺劍向著萬斯年當胸刺去。這一劍他動了真怒,用上了十成的力道,劍出如風雷。但萬斯年的身體紋絲不動,隻是輕輕舉起了兩根手指頭,就把黃小路的劍夾在了兩根手指之間。黃小路用力回奪,卻發現萬斯年的手指有如一把堅硬的老虎鉗,怎麼用力都無法拔出劍來。
“別忘了,我仍然是天驅的七宗主之一,”萬斯年淡淡地說,“以你的武功,想要傷到我,大概十年之內都是不可能的。你還是趕緊走吧。”
“走?走到哪裏去?”黃小路下意識地問。
“隨便你,你願意去哪裏,愛做什麼事,都無妨,”萬斯年輕輕一笑,“反正神會看著你的。”
萬斯年鬆開了手指。黃小路默默地把劍插回到劍鞘裏,默默地轉身,默默地拉開門,默默地走出去。現在他的感覺就像是剛才的那把劍,被兩根手指頭死死地鉗住,不能前進、不能後退,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無能為力。
他走出牲畜行,看著眼前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忽然一陣迷惘,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別的可以做的事情了,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喊一聲“退出”,然後回到現實世界去。前一天晚上好容易燃起的鬥誌,仿佛第二次被磨平了,至少也是遭受到了重創。他還是不甘心,還是想要掙紮求勝,卻看不到勝利的希望究竟在哪一個方向。
整個辰月教都在注視著他,而他們的眼線之廣,竟然已經到了天驅的最高層。麵對著這樣一個洪荒巨獸般的對手,黃小路甚至找不到下刀的地方。眼前的黑夜化為了大山一樣濃重的巨大黑影,把他裹在其中,讓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也許還有別的辦法?黃小路想著,比如,我雖然打不過萬斯年,但和謝子華應該有一拚。要不,我去找謝子華,爭取製服了他,然後逼他吐露真相。這可能十分困難,謝子華如果也是“神的子民”,那即便是酷刑加身,也不可能讓他做出背叛辰月教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在於,謝子華的頭頂還壓著一個萬斯年呢,光是謝子華的證供,說服力不夠,會被萬斯年很輕易地化解掉。
但想來想去,這又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了。黃小路有一種被冰冷的河水浸沒過嘴唇的感覺,謝子華也許就是河麵上唯一的那根稻草了。不管怎麼樣,也要勉力一試,現在還沒到屈服的時候,大不了幹掉謝子華,也算是出一口惡氣。
他想到凶狠的地方,右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劍柄。這時候身旁忽然響起一聲嗤笑:“把劍捏得那麼緊,是想要殺了我出氣嗎?”
這聲音無比熟悉,黃小路有如聆聽仙樂,一下子跳了起來:“是你!是你!”
除了“是你”兩個字,他好像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了。轉過頭來,林霽月正站在一旁,嘴角帶著不懷好意的微笑,但眼神裏已經沒有那種冷得像冰一樣的隔膜了。她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顯得那樣美麗而溫柔,讓黃小路看得有些呆了。
“你……你為什麼會回來?”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趕忙發問來掩飾尷尬。
林霽月慢慢走到他身前,凝視著他的臉,然後突然伸手,狠狠捏住了他的鼻子。黃小路不敢躲閃,乖乖任她蹂躪,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林霽月兀自不肯罷休,又加力捏了幾把,這才鬆開手。
“我的確很想再也不見你,也的確很想拿起刀剁了你,”林霽月幽幽地說,“但我回過頭想了很久,其實你……還是很可憐啊。”
“可憐?”黃小路搔了搔頭皮。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你也不肯告訴我,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來自某些很奇怪的地方,”林霽月說,“你之所以那麼執著地想要找龍焚天,是因為隻有他是你的同類,隻有你們倆才彼此了解對方,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他,是嗎?”
黃小路猶豫了很久,最後艱難地點了點頭:“對不起,我隻能告訴你那麼多了。其實我並不想瞞著你,隻是……隻是……”
“隻是你有難以啟齒的苦衷,我應該了解這一點的,”林霽月把自己的右手輕輕放在黃小路的手背上,那輕柔的觸感讓黃小路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誰沒有自己的秘密呢?誰沒有一些隻能藏在內心深處、永遠不能見人的黑暗角落呢?至少你沒有編造其他的謊言來搪塞我,說明你是誠實的。我那樣逼你,是我不對。所以我……又回來了。我會陪著你,不離開你。”
“對不起……謝謝你……”除了這六個字之外,黃小路覺得自己已經說不出什麼了。這一瞬間他忘記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世事,忘記了天驅辰月,忘記了背叛陰謀,甚至忘記了李彬。他隻是想到,有一個人願意這樣地信任你,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幸福到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拋開不管了。
倒是林霽月想起了些什麼:“淨扯些沒用的,差點把正事兒給忘啦!”
“什麼正事?”黃小路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
林霽月從懷裏掏出一顆小小的東西,在黃小路麵前晃了晃。黃小路仔細一看:“這是一顆……聆貝?”
聆貝是九州世界特有的一種奇特的植物,投入溫水當中,就可以記錄周圍的聲音;記錄完畢後投入火裏,就能把聲音播放出來,有點類似錄音機,不過是一次性的。黃小路看到這顆聆貝,忽然有點明白林霽月的意思了。
“也隻有你才會有那麼笨,什麼都不準備就去找萬斯年攤牌,”林霽月敲敲他的腦門,“不過也正因為你在房裏牽製他的注意力,我才有機會在外麵用聆貝記錄下了你們的對話。隔著窗戶,可能不算太清楚,但肯定可以分辨出萬斯年的聲音來。有了這枚聆貝,我們就有機會洗淨你的冤屈了。”
黃小路沒有說話,但眼眶已經紅了。他想要告訴自己別這樣,在女孩子麵前流眼淚是一件挺沒麵子的事,但另一個聲音在心裏說:不用掩飾了。誠實地麵對自己的內心吧。
所以他哭了起來,但不是抽抽搭搭地、像個孩子那樣地哭泣,而是仰麵抬起頭來,高揚起雙臂,任由淚水順著麵頰滑落下去,就像是在迎接著一場風暴的到來。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黃小路,從這一刻起,他的舉手投足都有了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改變,也許可以這樣說,他更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林霽月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去打擾他,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黃小路擦去淚水,再看向林霽月的時候,目光裏就像有火在燃燒。
“那一枚聆貝,我們先不要用。”他沉穩地說。
“為什麼不用?”林霽月很是吃驚,“你不想回到天驅了嗎?”
“我想要回去,但不是像現在這樣回去,”黃小路說,“這樣回到天驅,我仍然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旗領,就算扳倒了萬斯年和謝子華,還會有其他人被辰月誘惑來對付我。這並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可是,不回到天驅,你打算做什麼呢?”林霽月問。
“我一定能做很多事情,因為我是我,”黃小路的語氣中充滿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自信,“天驅和辰月能做到的,我也一樣能做到,更何況……”
他伸出手,除了那些奔逃打鬥中的不得已的拉扯牽絆之外,生平第一次主動握住了一個女孩的手。林霽月似乎也被這個動作驚呆了,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更何況……還有你願意陪著我,”他接著說,“我們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林霽月低下頭去,等到重新抬起頭時,眼神清澈如同晨光:“我相信你。”
她扭過頭,看著正在一點點亮起來的遙遠的地平線。太陽將從那裏升起,把燃燒的力量投射到九州的廣袤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