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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臨時做出決定,劉牧楚一路輾轉回了國,抵達上海時遇到了一些麻煩。

沒想到時局變化莫測,上海到武漢方向的船隻大部分停航,而剩下能夠通航的船票基本售罄。劉牧楚在上海舉目無親,也不知該找什麼關係,堂堂仙江劉家的公子哥兒,卻因為買不到船票,被困了足足四天。

一開始時劉牧楚也不著急,在黃埔碼頭附近的和平飯店住下,一邊等票一邊遊玩。但等兩天將城隍廟、南京路等地方都遊玩了一個遍,除夕一天天逼近,他這才發起愁來,一大早就跑到碼頭等著,希望能有人退票,如果再買不到票,就隻好給老爺子打電話求救了。

旅客們背包挑擔,行色匆匆,哪能有人退票?就在他一籌莫展地等到中午,一個看起來比自己大三四歲的年輕人主動找上來,似笑非笑地問:“去漢口的頭等艙票要嗎?”

這是他與劉牧楚見麵的第一句話。

來人叫田峰,劉牧楚對他的印象很深。他頭戴鴨舌帽,穿一件米黃色真皮夾克,脖子上纏一塊紫色圍巾,右手食指上一枚白金戒指很是打眼;他的普通話中帶著生硬的仙江方言,卻又偶爾冒出一絲河南口音,眼神雖然有些疲憊,卻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劉牧楚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並不像是普通的票販子。

“多少錢?”這是劉牧楚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劉牧楚心裏有些犯愁,頭等艙的票價雖然很高但對他來說不算什麼,隻是擔心對方獅子大開口,開出十倍八倍的高價,自己隨身還真沒有帶那麼多現鈔。

沒想到田峰指了指手中的票,大咧咧地笑了笑道:“原價轉給你。”

對方如此大方,劉牧楚反倒猶豫起來。他小心地接過船票,雙指捏了捏,卻看不出什麼破綻。田峰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從兜裏拿出另外一張票,淡淡說道:“本來是我和同伴一起回去,但他沒辦法同行了。如果先生不需要,我再轉給旁人就好。”

劉牧楚這才打消了疑慮,接了票誠懇地道謝。田峰似乎心事重重,隻略略點了點頭,將主動多給的十個大洋執意退還,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碼頭。

劉牧楚對田峰的好感大增,本想第二天大早登船後找時間專程上門拜謝。但上船之後,田峰的船艙艙門緊閉,劉牧楚敲了幾次門試圖進去,都被冷漠地拒絕,隨後幾天更是悄無聲息,像是消失了一般。

劉牧楚以為他性格如此,慢慢地將此時放在了一邊。他以為兩人不會再有什麼交集,昨天傍晚卻突然出現了變化。

夕陽西下,劉牧楚獨自來到甲板上,欣賞“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夕照景致,身後有人冷不丁地打招呼:“老弟好興致嘛。”

“田兄!”劉牧楚聽見帶著河南口音的普通話,驚喜地掉過頭,果然是田峰!幾天沒見,他似乎有些憔悴,臉上胡須拉碴,但眼睛炯炯有神。雖然才見麵幾次,劉牧楚卻有一種遇見老朋友的感覺:“這幾天一直沒看到田兄,我還以為你提前下船了呢!”

田峰淡然地笑笑,卻帶有一絲苦澀意味,眉宇間更有掩飾不住的倦容。

“遇到什麼煩心事了?”劉牧楚關切地問道。

“一言難盡!”田峰一聲長歎,欲言又止。

“有什麼困難說出來,兄弟我說不定能幫上忙呢!”劉牧楚熱切地說。田峰幫了他一個大忙,他真心想也能幫上對方。

田鋒又歎了一口氣,看了他一眼,方才幽幽地說:“知道我為何要把這張票轉讓給你?我是個武師,受朋友之約來上海走趟鏢。臨上船卻接到噩耗,那位朋友在上海意外身亡,這才多出來一張船票。”

“原來是這樣你,哎……”劉牧楚解開了疑惑,但心頭更加五味雜陳,不知該怎麼安慰對方,隻能小聲勸道:“田兄節哀順變。”

“所以這一路上心情糟糕透頂,那還有心思出來轉悠啊。”田峰微微擺了擺手。

“難怪……。”劉牧楚盯著對方濃密的絡腮胡,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在此時,身後響起尖利的吆喝:“炸魚兒、小蝦,筍幹、甑子糕,有沒有要啊——。”

一位小販頭戴鬥笠、肩披油布,挽著裝滿吃食的竹籃慢慢走過來。這樣的小販船上不止一個,倒也不少見。

兩人談話被打斷,田峰皺皺眉頭退到一邊,摸出一根香煙。那小販卻不知趣地緊跟上來,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拿起炸魚向田峰糾纏起來:“先生,下酒的炸魚,來一包吧。先生……。”

“滾開!”田峰忽然一掌將遞到麵前的那包東西推開。

小販不依不饒起來:“欸,先生,不買東西就罷了,你怎麼罵人呢?”

“老子罵你怎麼了?”田峰和著一口唾沫啐掉口中的煙頭,忽然揚手將對方的鬥笠掀在地上,露出小販頭上一塊明顯的斑禿。他更是生氣地接著罵道:“呸!頂著個‘鬼剃頭’,老子看著就晦氣。”

小販猝不及防,慌忙捂住額上的那塊脫發,一溜煙逃走了。

劉牧楚雖然不知道田峰為什麼突然暴怒,但冷眼旁觀之下發現這個小販有些問題。此人雖然穿著襤褸,但麵容白皙,身材高大、腰板筆挺,並不像在碼頭上討生活之人。

他想了想,生怕那小販是專門在船上宰肥羊的江湖混混,等會將帶了同夥過來尋釁報複,連忙拉了田峰道:“田兄,休要和這家夥一般見識,不如我請你去喝兩杯,也好消消氣。”

田峰倒沒有推辭,兩人來到餐廳,劉牧楚點了一桌好菜外,還開了一瓶船上最貴的葡萄酒。

“田兄,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此刻還陷在上海,回家過年怕是也來不及了。來,這一杯算是我對您的感謝。”說著端起杯子輕抿一口。

“好兄弟,出門在外不要說謝啊!”田峰抬手舉杯,一仰脖將大半杯葡萄酒喝幹。

他將酒全部咽下,看著對方手中的酒杯,搖頭笑道:“大口喝才痛快,這兒是中國的淪陷區可不是歐羅巴,怎麼著,你還想細細品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