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沒遇到人,再往前便是宮門了,走出臂膀一樣圈護著的宮牆,便須要直麵真真切切的戰亂,兩個妙齡女子從未見過也無從想象的戰亂。
步下最後一級台階,晏薇長出了一口氣,終於……走出了這裏……
提著裙裾,回望身後的重重宮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喜。
來時天天盼著離開,離開時卻又心生悵惘;來時腰肢盈盈一握,去時大腹便便、步履蹣跚。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就在這裏被輕輕揭過……像那已經結了青果的花枝,兩三萎黃的花瓣,縱然掙紮著攀在枝頭上,也是徒然。這一季花事已了,即使明年還有繁卉,那也是另外的人和事了,這心境,豈是“蒼涼”兩個字能說盡的……
薑國,這綿延數百年的古國,也將凋零了,花謝枝殘,秋霜偷換了春風,任誰也無法挽留……
晏薇正自怔忡間,隱隱覺得耳畔有風聲掠過。
“小心!”竹萌一聲驚呼。
晏薇猛回頭,卻見一麵盾牌,兜頭向自己砸來。想避開,但腳下卻是軟的,挪不動步子,隻能瞑目待死。
斜刺裏一柄長矛掠過,生生架住了那盾。
“你不能傷她,公子瑝有令,禁宮中的女子,一律不準傷害!”是低沉渾厚的男子聲音,聽上去竟然是懷都的鄉音!
晏薇啟眸看時,身前是一個楊國的兵卒,身材高大壯碩,臂膀寬闊有力,衣服上斑斑點點,到處都是已經辨不清顏色的血漬髒汙。
霧氣中,像是從地下鑽出來似的,周圍密密麻麻已經全是楊國兵卒。既然楊軍已經逼近宮門,難道……漪湖水口已經失守?那龍陽……龍陽是否安好呢?
晏薇一時怔在那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持盾的兵卒已經收了手,和其他楊軍兵卒一起,潮水一樣湧入薑國王宮。而晏薇、竹萌和這個持矛的楊國兵卒三人,就像潮水中的一塊頑石,無所依憑地呆立著。
突然,一片箭雨激射而下,楊軍潮水般奔湧的勢頭被阻滯了。牆垣上,出現了一批薑國內侍的身影,絳衣的居多,間或有青衣的,每人都持著弓,形成了一道防線。那持矛的楊國兵卒見狀一閃身,張開雙臂,擋在了晏薇和竹萌身前。
“這裏危險,你們兩個,快跟我走!”身前那兵卒側頭說道。
晏薇蹙起眉頭,略有些遲疑。
那人又道:“我認識你,你是晏薇。”
晏薇聞言眉毛一挑:“你怎會認識我?!”
那人從衣襟中拽出一塊玉:“你可認得這個?”
那是一枚堇青色的玉蝴蝶,平展著雙翼,兩側翼尖上各有一個小孔,一根絲繩兩端各打了個結,穿過小孔,便穿起了那玉。晏薇怎麼不認得,從小看到大的,那正是鹿堇的護身玉。
“莫非你是鹿堇的夫婿?”晏薇又驚又喜。
那人點點頭,攙扶起晏薇:“是我,快走吧!這裏危險!”
“公主小心!”竹萌又是一聲尖叫,晏薇未及反應,便被那人護在了身下。
晏薇隻覺得身旁那人身子一震,抬頭看時,一隻羽箭插在他臂膀上,青灰色的羽毛兀自顫顫地動著。“快走!”那人一聲大吼,拖著晏薇便向前疾行。“小心點兒!公主有身孕。”身後是竹萌的聲音,清亮而嬌媚。
三人深深淺淺走了一段路,看距離,已經差不多到了羽箭射程的極限了,晏薇暗暗定了心,也覺得身邊那人的速度略緩了下來。
“啊……”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驚呼,是竹萌!
這聲音很熟悉,平日裏竹萌做針線,若不小心紮到手,也是這樣輕聲驚叫一聲,隨即便把手指放在口中吮著。這一聲“啊”,和之前聽過的那許多次一樣,音量語氣都殊無二致,似乎隻是受了小小的傷,針尖一樣大的痛,隻要溫潤的唇一嗬護,便散了……
晏薇回過身去,卻大吃了一驚,隻見竹萌伏在地上,後心上端端正正插著一支羽箭,箭入體很深,隻有半截箭杆露在外麵。血,瞬間便把那綠衣濡濕了一大片,絞纈形成的本白色小團花,而今已經變成一片刺目的血紅。
晏薇隻覺得頭皮一緊,全身的力氣都像抽空了似的,說不出一個字,邁不動一步,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片猙獰的血色,迅速地越擴越大、越擴越大……染紅了竹萌的肩背腰肢,又黏黏地滲落到碧草中,像在竹萌身下,綻開了一朵血色的大花……竹萌的小腿微微抽搐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
注1
絞纈:織物印染方式的一種,就是今天的紮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