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隻覺今宵月不圓
八月十五,夜。
案上孤燈,窗外圓月,隔著支起的軒窗,遙遙相望著,一暖一冷的光,相互交織。天上是繁星明滅,地上有流螢閃爍,交輝著為天地披了一襲妝金的玄衣。秋蟲呢喃,不知在訴說離別,還是團圓。明月千裏,照著順治,也照著弘光,還照著僅餘一隅的大順。一樣的月光,不一樣的朝代,城頭的旗幟已經變改,但城垣依舊,房宅依舊,那飛簷下的匾額上,也依舊是端端正正的三個漢字:“歸人驛”。
縱使山川改換了新名姓,縱使神州脫卻了舊冠服,但那些文字,那些詩書,那些過往中閃耀的智慧是不會改變的,隻會曆久彌新,散發出更耀目的光輝。
褚仁寫下了《莊子?天道篇》中的最後一個“夫”字的最後一捺,停了筆,輕輕合上那本傅山親書的楷書冊頁,長出了一口氣,露出一個鬆弛的微笑。這一個月來的生活單調而清苦,褚仁已經微微覺得有些厭倦,但又無可奈何。又能如何呢?這樣的亂世,能有一方安靜的書桌,已經很奢侈了,能夠師從傅山這樣的大家,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想到這裏,褚仁便也平心靜氣了,但唯有口腹之欲,卻不是那麼容易能克製得住的。
褚仁瞥了一眼案上的兩個果盤,一個堆著幾塊月餅,另一個是一串葡萄,幾枚秋梨。剛好此時,褚仁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餓了?”傅眉的視線從書卷上移開,關切地問道。
“不餓……”褚仁抿著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若餓了,便吃塊月餅頂頂饑吧。”傅眉說著,拿起一塊月餅,遞到褚仁手上。
褚仁雙手捧著月餅,咬了一口,甜膩的五仁餡兒,是褚仁平素最不愛吃的,想要吐出來,卻又覺得不妥,隻能細細咀嚼著,嚼到後來,細膩的甜香充塞著唇齒喉舌,竟覺得味道並沒有那麼不堪。
“不愛吃嗎?”傅眉目光如炬。
“嗯。”褚仁點點頭,隨即又說道,“還好……”
“這些日子,粗茶淡飯,委屈你了……”
“沒有、沒有……這些已經很好了……”褚仁急忙搖頭否認。
“你家……我說的是你來這裏之前的那個家,是否也是殷實富貴之家?”傅眉問道。
褚仁一怔,之前傅眉從未主動問起過自己穿越之前的情況,自己的家?算得上是富貴之家嗎?父親的公司,據說每年有上千萬的收入,自己住著三環邊的複式,應該還算是吧?於是點了點頭。
“每日裏青菜豆腐,吃不慣吧?”傅眉又問。
當然吃不慣!且不說每日的菜肴不見葷腥,午餐也隻有幹饃冷水而已,即便晚間投宿客棧,也多半也隻是一碗又酸又辣的麵片打發過去。並不是清代的五仁月餅變好吃了,而是褚仁一個月未識甜食滋味,饑不擇食而已。但這一個月以來,褚仁一直隱忍著,怕被傅山看輕了,自問沒有露出一絲端倪,傅眉又是從什麼地方看出來的呢?
“還好……”褚仁心虛地小聲答道。
“想必還是挺難過的,我也曾經過這麼一遭兒,甲申之前,我也是小康之家的富貴公子,國破了,奴仆散盡,家也不成家了……一月不識肉味的時刻最難熬,但三個月之後,便會徹底適應了。”傅眉憐惜地看著褚仁,輕聲說道。
傅眉這話一出,褚仁幾乎落淚,這幾天夜夜做夢,都是大快朵頤的美夢,從燕鮑翅到肯德基,從麻辣小龍蝦到街邊烤串,幾乎把自己十八年來吃過的所有東西都一一回顧了一遍,看什麼都像肉,鼻端一直縈繞北京夏日夜市中那些羶臊香辣的氣息,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