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寶卻不服氣,一甩手臂,繼續說道:“我沒說錯啊……我就是搞不明白,醫書刊刻出來便可以濟世救人,那為什麼不實事求是,署爺爺的名字,非要署那個陳士鐸的名字,還要假托神仙傳書呢!”
蓮蘇怕傅山動怒責打蓮寶,忙把蓮寶拉後了半步,自己擋在他身前,說道:“你不明白當然可以問,但是有你這麼和爺爺說話的嗎?”隨即又轉頭對傅山道,“我猜爺爺是怕這一次觸怒了今上,惹來雷霆之災,導致文禍。其他著述被查禁銷毀倒沒什麼,唯有這醫書,是治病救人命的,斷不能讓它失傳,對嗎?”
傅山神色稍和,點了點頭:“是啊……‘天意高難問,人間小局謀’。《明史》一案,株連之廣,屠戮之慘,是前車之鑒,不得不防啊……更何況自古以來,醫書托名神仙或上古名人所撰的事情,所在多有,為的是取信於世間愚夫愚婦,以便流傳更廣遠而已。”
“我知道自己性子粗疏,不是學醫的料,也不會再碰醫術,但爺爺的畢生絕學,為何不傳給爹爹和仁叔,為何不傳給哥哥,要傳給外人呢?我就是想不明白!”
見蓮寶還是不服,蓮蘇怕氣著傅山,忙半推半抱地把蓮寶往門外拉,“想不明白你就出去給我想明白再進來!少在這裏惹爺爺生氣。”
“讓他過來。”傅山止住了蓮蘇。
蓮蘇鬆了手。蓮寶慢慢蹭了過來,以為爺爺要打,輕咬著嘴唇,微微閉上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傅山見蓮寶他這個樣子,輕輕一笑,伸出中指來,在他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
蓮寶吃痛,睜開了眼睛,見到傅山滿臉笑意,也不好意思地低頭赧然笑著,輕輕叫了聲“爺爺”……
傅山笑嗬嗬地問道:“若你是病患,來到咱家藥店,爺爺、爹爹、仁叔、你哥哥都在,你會找誰看病?”
“那自然是爺爺!”蓮寶答道。
“為什麼?”
“因為爺爺名氣最大,醫術最高,不找爺爺找誰啊!”
“這就是了,你爹爹和仁叔,一輩子掩在爺爺的名氣下麵,根本沒有多少治病救人的機會。而醫術一道,在於多辯證施治,多聞多見,才能更快融會貫通。陳士鐸已過天命之年,多年來行醫遍及大江南北,他治療過的病患,隻怕比爺爺治療過的還多。更何況他存了‘習醫救一人,不若救一世也,救一世不若救萬世’的仁者之心,可算是傳我衣缽最佳人選了。”傅山耐心地解釋道。
蓮寶歪著頭,琢磨了片刻,突然明白了過來,粲然一笑。隨後又端起那碗粥,遞到傅山手裏,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明白了!爺爺您快喝吧,不然就要涼了。”
夏未至,春已老。轉眼之間,博學宏詞科放榜了。
一等取中二十人,二等取中三十人,分別授予翰林院侍讀和檢討之職。而對於傅山,康熙特別降詔:“傅山文章素著,念其年邁,特授內閣中書,著地方官存問。”
消息傳來,傅山大吃一驚,沒成想躲過了考試,依然沒有躲過官職,這件事果然沒有那麼容易善罷,自己的節,也果然沒有那麼容易守住。這個康熙,果然不簡單,自己竟然處處輸他一招,他一步一步,步步連環,目的自然是推倒自己這個最老最硬的遺民,盡收天下士子之心於囊中。想要終此一生,不降其誌,真難。
還沒等傅山細思對策,馮溥便帶著一大批門生賓客前來登門道賀,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科的新翰林們。眾人熙熙攘攘擠了一屋子人,嚶嚶嗡嗡之聲不絕入耳,但話題遠兜遠轉的,總是離不開“謝恩”二字。每個人心裏都明鏡似的,道賀是假,勸說傅山入內謝恩是真。
傅山僵臥床上,半閉眼眸,覷視著這滿屋的賀客。這些滿腹經綸、才華錦繡的名士,僅僅數天之前,傅山還與他們還說文論道,相談甚歡。但是今日,他們的一舉一動,隻能讓傅山覺得言語無味、麵目可憎,卻又無可奈何。這恩,是絕對不能謝的,否則自己一生苦節,便盡付流水,但如此形勢,又能如何?傅山隻得裝聾作啞,一言不發,唯有用兩隻手,緊緊抓住了床緣。
馮溥等人費盡口舌,也沒有勸動傅山分毫,隻得命人將傅山連人帶床抬出了圓覺寺,直奔午門而去。
午門。
天高雲淡,日朗風清。數點飛絮,在半空中輕輕旋舞著,把這三麵門廡合圍的空闊廣場,點綴得淒清而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