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錠墨用盡了,又一錠墨化作了那雄渾有力的行草,圓潤紮實,古樸蒼勁,雖是草書,但大有篆隸金石筆意。傅山,這位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位草書大師,在用他整個生命,書寫著他最後最美的一部書法作品。
褚仁透過迷蒙的淚眼,越看越是心驚。這《哭子詩》原來不隻是後世流傳九首,而是十六首。也不隻是後世流傳的四種版本,傅山此刻就已經寫了七稿!隻見傅山不斷地勾勾畫畫,增刪潤色,一個字,改來改去改了無數遍,一首詩,寫了又毀,毀了又寫……似乎傾盡滿腹才華也不足以形容傅眉的美好之萬一。
眼看著傅山狀若癲狂,印堂隱隱透出赤色,淚水凝在臉上,筆下卻依然如飛地寫著,褚仁不禁有些擔心,輕輕叫了聲:“爹爹……”但傅山渾若不覺,手中絲毫未停。
“爹爹!”褚仁從傅山的背後一把抱住了傅山的雙臂,身子緊緊貼在傅山背上,輕聲說道,“爹爹,別寫了……眉哥哥會心疼……”
傅山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手一鬆,筆落在地上,踉蹌了兩步,兩行淚,也隨之湧出,喃喃道:“眉兒,一定心有不甘吧……”
“沒有……”褚仁把臉頰貼在傅山背上,感受著傅山的心跳,輕聲說道。
“他有……爹爹知道……都是爹爹誤了他……”傅山的聲音,從胸腔傳到褚仁耳中,聽上去,是那樣的空闊與悲涼。
突然間,褚仁覺得傅山的心跳有些異樣,忙去摸傅山的脈搏,卻見傅山手腕一轉,手指卻搭上了自己的脈搏。
耳畔傳來傅山帶著鼻音的語聲:“你要節哀,斷不可讓心疾再犯,蓮蘇和蓮寶,全托付給你了。”
“爹爹!”褚仁急道,“您這是說得什麼話?”
傅山轉過身來,執著褚仁的雙手,鄭重說道:“爹爹是醫者,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拖不了幾個月了,你還年輕,蓮蘇、蓮寶還小,你要幫爹爹教養他們成才。”
褚仁心中一酸,隻覺得喉頭哽住了,開不了口,隻是含淚點了點頭。
“他們兩個,都是讀書之才。蓮蘇像眉兒,心高誌傲,心思敏感如發,須得讓他放寬心胸;蓮寶像你,卻比你更傲慢衝動,必須教導他敦行守禮。他們都不是學醫的料,不要再讓他們妄動刀圭。人所留天地之間的,唯文章而已,讓他們好好學文就夠了……”
“那……”褚仁有話要問,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傅山似乎知道褚仁要問什麼,輕歎一聲,說道:“爹爹知道你要問什麼……爹爹不是拘泥不知變通的人。他們不是生在大明的人,自然也不需為大明守節。更何況他們都沒有學武,至少要有個生員的身份,才足以不受人侮。這一點,爹爹不會讓你拘著他們,隻是不能做官,勢利富貴,不可有絲毫存於心。”
“便是學正、訓導一類的學官也不成嗎?”褚仁問道。
“爹爹若說使得,你接下來便會說像汝兆那樣,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錯,是不是?”
褚仁被窺到了心思,吐了吐舌頭,輕輕點了點頭。“你存了這個心思,便是該打!”傅山停了片刻,又苦笑道,“可惜爹爹已經打不動了……”
褚仁雙膝跪了下來,輕聲說道:“爹爹……時代在變,今天的我們,想象不到未來十年百年的樣子,我們不能用現在的判斷去限製住後人,就是朝宣公那‘子孫再敢與王府結親者,以不孝論’的祖訓,後世還不是違反了?爹爹的同輩中,依然有王府之婿,就連眉哥哥其實也算吧?朱氏畢竟也是大明的宗室女。便是爹爹認了我做兒子,難道不算與王府接親嗎?”
傅山啞然半晌,疲倦地揮了揮手,“隨你吧,爹爹走了,他們兩個就托付給你了,你想怎樣便怎樣吧,隻不要汙了爹爹的名聲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