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這一點您盡管放心!”褚仁點頭稱是。
“還有一件事,你必須依我,否則爹爹死不瞑目!”傅山突然提高了聲音。
褚仁一驚,抬頭睜大了眼睛看著傅山。
“爹爹死後,必須朱衣黃冠,道裝入殮。”傅山一字一頓。
“這……這是為什麼?不是有‘生從死不從’一說嘛,壽衣是可以著漢服的啊!”褚仁不解。
“爹爹不願意和他們同列!那些人,剃發易服做了奴才,身死之後,便穿上漢服去地下糊弄祖宗麼?那根辮子,怎麼配和漢服放在一起!”傅山伸手撫摸著自己頭上雪白的發髻,“爹爹就要這樣,生死如一,此心此誌,永世不會變改!”
四個月後,傅山也去了。他朱衣黃冠葬在陽曲,上千人參加了他的葬禮。
褚仁將藥店盤給了遠親,又開了一家小小的文玩店。
蓮蘇、蓮寶兄弟一直成長在祖、父的羽翼下,未必有能力去經營那麼大的藥店,勉強支撐,反而會墮了傅山的聲名。而文玩這種生意,是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的,邊讀書,邊看店,兩個人完全支應得下來。若日後經濟拮據,需要變賣家中書畫舊藏,有個店麵也方便些。
褚仁之所以為這兄弟倆想得這麼長遠,是因為自傅山去後,他的心疾驟然便加重了,常常在午夜夢回或者晨起洗漱時,一陣絞痛驟然襲來,讓他幾乎不能呼吸。這心疾發作得越來越頻密,也越來越嚴重。
這段時間以來,褚仁一直在整理傅山和傅眉的遺物、遺稿。分門別類,裝裱修訂,想著,若還有時間,能整理刊刻出來,便更好了,若無時間,便隻能留給蓮蘇、蓮寶去做了……
這一日,褚仁打開傅山房中的一個小箱子,卻意外的發現了那條黃帶子,金黃色的織錦依然粲然如新,下麵還壓著幾張紙,似乎是書法。
褚仁取出那幾張紙,展開一看,都是六尺的草書,寫著那首李夢陽的《巳醜八月京口逢五嶽山人》,卻不是自己寫的。落款都是“山書”,每一張都一模一樣,一共六張。再下麵,是一筆,一硯,一鎮尺,褚仁清楚地記得,那是自己在傅山身邊最初的三年,傅山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褚仁又轉頭去看那六幅字,細細分辨紙張墨色的新舊,突然恍然大悟,這六幅字,是自己在京的那六年,傅山在自己生日那天寫給自己的!
淚水,猝不及防地湧了出來。褚仁怕汙了那字,忙抬起手臂用衣袖拭淚,卻突然覺得由腮至頸,由頸至肩,直到指尖,一陣酸麻,心口像凝住了似的,驟然緊縮。褚仁驀地明白了,自己的大限,也快到了。
褚仁忙鋪紙磨墨,在燈下,給戴夢熊寫信托孤:“……家門不幸,兩侄失依,內外眷屬無可緩急者,羅叉外侮,良繁有徒,群淩祂至,實難支禦……念我故人,可屬依護。義氣舊遊,定能羽翼。特遺此書,求加護持。一段高義,足會千古。篝燈草治,筆自此絕。”
寫畢,褚仁又取過一張紙來,寫下了他在大清的最後一幅書法作品,卻是他最不常寫的隸書:“興亡從世局,忠孝自天真。”
還未及鈐印,又一陣劇痛傳來,褚仁忙招呼蓮蘇、蓮寶近前,把那封信,鄭重交給了蓮蘇,“這信*,務必送給戴大人。”
褚仁強忍著痛,想著,也罷,因這心疾而死,就當是替愛新覺羅家還了漢人的債吧……褚仁牽著蓮蘇的手,叮囑道:“仁叔下葬,穿漢服,但是,要係上這個帶子。”褚仁的手,直直地指向那條黃帶子,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注:
*本章細節也為史實。
*父子艱難六十年……:出自傅眉《臨終口號》。
*褚仁的信:內容是根據傅山給魏象樞和戴夢熊的托孤信合並修改的。*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出自王安石《明妃曲》。傅仁的詩歌作品,傳世僅存一首,剛好也是詠明妃的,叫做《明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