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1

詩歌賞析

掩淚強開酹月筵,少年不管雪人顛。

歡貪天上瓊樓月,黯殺人間霜樹園。

《杏花如夢作梅花》這部小說的回目,全部取自傅山的七言詩作。傅山雖然著述頗豐,但類型很多,算不上以詩歌見長,七言詩的數量並不算多。同時,由於條件限製,我沒有辦法遍曆所有傅山的作品,因此在詩句的選擇上,部分章節便顯得有點牽強,譬如隻考慮了字麵的意思,或文詞符合該章回的意象,以至和整首詩的意境以及作者要表達的思想有一定出入,甚至是南轅北轍。

為了避免誤導讀者,我將所有回目中用到過的傅山詩作一一列舉如下,並做了簡單的賞析點評。時間有限,才疏學淺,一定有疏漏或謬誤之處,希望大家能不吝指出。

這麼做,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不願有一字一句褻瀆古人。縱使沒有辦法完全做到這一點,也要盡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希望能做到最好。

杏花如夢做梅花

——山居歲月的恬淡清雅

茅簷瓦雀亂飛回,五日連陰黯不開。陳穀野田無啄處,荒畦鵮出菜根來。

橋南橋北雪杈枒,青豆傾筐向酒家。忙過小亭吹石竈,杏花如夢作梅花。

北門書汜想婆娑,綠野先生識未譌。文移風流偏大鹵,喜緣何必到西河。

總獎孤亭入圖畫,寂寥尋取興頭扶。陰晴不住煙嵐過,真個雲山湧坐隅。

——《草書七絕詩四條屏》

這四首七絕,出自傅山的一幅字——《草書七絕詩四條屏》,水墨綾本,(每幅)縱 198.7厘米,橫46.8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這幅字,便是這部小說名字的來曆。四條屏,圓轉曼妙,揮灑如意;四首詩,清雅雋永,渾然天成。山居生活的恬淡閑適,躍然紙上。所謂詩書雙絕,大抵便是如此。

我曾經客居在上海,先後長達五六年的時間。每有空閑,便會去上海博物館閑逛。一直很喜歡上海博物館,建築方正大氣,陳列井然有序,當然,更重要的,是氣場很合。喜歡瓷器館的某個保安,他總是很積極地向觀眾稱讚雍正的瓷器,那種賣安利的勁頭兒,讓我這個純“四黨”也感到自愧不如。

當然每次去上博,最想看的,還是這幅傅山的七絕詩四條屏,但每次都沒有遇到它在展出。期待相逢,卻總是錯過,在上博看過傅山的其他書法作品,也是這樣的大草,但確從來沒有看過這幅,始終是個遺憾。

傅山的這種連綿狂縱的大草,便是本文中一直出現的,褚仁最喜愛和最擅長的那種。傅山是個風格很多變的書法家,傳世的作品中,真草隸篆都有,其中僅草書就包含了多種不同的風格:章草、今草、大草。而這種尺幅巨大,縱橫開闊,具備極強視覺衝擊力的大草,卻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各個拍賣行和博物館中最常見的。

這種書法風格,是晚明時期奇勁、奇橫、奇清、奇幻、奇古的審美情趣的集中體現,而傅山,則完全繼承和延續了這種審美觀:不拘成法,狂放率性。傅山之後,有清一代,草書大家再無出傅山其右者,歸根結底,是整個社會審美風氣的改變。看看瓷器就知道了,同是唐英督造,從雍正朝的空靈清雅,到乾隆朝的繁複綿密。最後到了清末,又變成了慈禧時期的刻板做作,個性被一點一滴地扼殺。明與清,真可謂審美觀不同是沒法做朋友的。對於傅山這樣的藝術家來說,由明至清,除了剃發易服之恥之外,整個社會審美風氣的改變,也是同樣令他痛苦的吧?

我一直很喜歡傅山的這種草書,也常常戲稱為“醫生體”。看吧,醫生擅寫一般人看不懂的草書,打大明朝時候就有了,不單單如今才有呢!

此潤傷心異國逢

——百轉千回的黍離之悲

生時自是天朝閏,此閏傷心異國逢。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葛陂幾得成龍竹,苓服誰尋伏菟鬆?打點骨頭無頓處,楊孫隨處暴高峰。

——《右玄貽生日用韻》

詩題中的“右玄”是陳右玄,也就是小說中提到過的陳謐。根據《山西通誌》記載:“陳謐,字右玄,陽曲人,聚徒汾西,妙解醫術,與傅征君為友。”根據《傅青主先生年譜》記載:“(傅山)四十八歲,以飛語下太原郡獄。忻州張中宿同繫。先生抗詞不屈,絕粒九日,病甚,陽曲陳右玄治之而愈”。小說中提到這位陳謐時,說他是傅山獄友,這個是臆測的。按照上麵的說法,張中宿是獄友無疑,但是並沒有說陳謐也是獄友。

在順治初年,傅山和陳謐過從甚密,兩人一同在山西大地上各處聯絡義士,為反清大業奔走。

陳謐在當時也是一代名醫。相傳現今山西太原大寧堂藥業有限公司的前身大寧堂藥店,便是陳謐在明末創立的,“大寧堂”一名,來源於傅山為其題寫的七言律詩詞中的兩句:“閻浮病苦能除卻,不愧堂名是大寧”。

這首詩題目有一點難以理解。“貽”是送的意思,“用韻”是寫詩的意思。可以理解為陳謐過生日,傅山寫詩贈送;似乎也可以理解為,傅山過生日,陳謐限了韻腳,傅山自己寫詩。我個人比較傾向於第一種說法,感覺並不是傅山過生日。而有些學者傾向於第二種說法,並根據這首詩去推算傅山的生辰年代。當然,如果是陳謐過生日,傅山寫這樣的提及死亡的詩,應該是非常不吉的,但是以陳謐和傅山之間深厚的友情以及共同的誌向,似乎也並無不可。

這首詩寫於乙酉年,也就是順治二年。這一年的六月是個閏月。

詩寫得很有些巧妙,前半段淺顯曉暢,平白如話,但又雄渾雋永;後半段卻處處用典,略帶一點艱深晦澀。

你出生在大明的閏月,這一次的生日又恰逢閏月,但是我們的國家卻已經不在,此時此地我們已經是相逢在“異國”,同為遺民的心情是如此的悲痛。我們都是苟且偷生的人,如同行旅中的僑民。我們孤單漂泊的靈魂,即使沒有人召喚,也始終向著大明正朔。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像費長房一樣得到神仙傳授的竹杖,能在葛陂化作巨龍,鞭撻百鬼。就算是有伏菟鬆下可以延年益壽的茯苓,對於我們這樣苟活的生命,也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我們死後,屍骨也沒有可以安息的地方,就讓它曝露在遍生幼楊的高崗之上罷了……

其中“葛陂幾得成龍竹”一句,典出晉代葛洪《神仙傳?壺公》:“房(費長房)憂不得到家,公(壺公)以一竹杖與之,‘但騎此得到家耳。’房騎竹杖辭去,忽如睡,已到家……所騎竹杖,棄葛陂中,視之乃青龍耳。”

這是好友生日的時候,傅山贈送的詩,但其中卻充滿了深深的悲痛和厭世的情緒。故國凋零,讓每個遺民都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兒,如同無根的飄萍一般,隨波逐流,找不到自己可以紮根的土壤,也找不到自己可以依持的支柱。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有意殉國,但又不甘心這樣白白放棄生命,在這種矛盾糾結當中,這些一片丹心的遺民,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無奈……

傅山常常稱自己為“僑民”,是僑居在清朝的人。像是一個時間的旅人,被曆史拋棄在不屬於自己的國度,痛苦而無奈地活著。若是地理上的“僑民”,尚可以輾轉萬裏,跨越關山回到祖國,但這曆史上的僑民,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再回到已經逝去的大明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