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著崇禎十七年

——遙念江南明月那最後一縷弘光

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複何言。徐生許下愁方寸,庾子江關暗一天。蒲坐小團消客夜,燭深寒淚下殘編。怕眠誰與聞雞舞,戀著崇禎十七年。

掩淚山城看歲除,春正誰辨有王無。遠臣有曆談天度,處士無年紀帝圖。北塞哪堪留景略,東遷豈必少夷吾。朝元白獸尊當殿,夢入南天建業都。

——《甲申守歲》二首

1644年,甲申年,明崇禎十七年,明朝的最後一年。也是清朝的順治元年,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年,還是李自成的大順永昌元年。甲申國變,戰火燃遍了神州山川,山河更換了姓氏,城頭的大旗,順風揚起,逆風又倒下……百姓在這改朝換代的怒濤中,隨波逐流,淒惶地等待天下承平的那天。

這一年的歲末,已經是天下三分,烽煙遍地。三月十九日,大順軍攻克北京,崇禎帝朱由檢自縊身亡,明朝走向了生命的盡頭。五月一日,清軍攻占京師。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監國,以次年為弘光元年。九月,順治帝定鼎燕京。

這一年的二月,李自成攻克太原,傅家被“賊禍”,各處田產遭到侵占,傅山流離失所,甚至寄希望於清兵趕走“闖賊”。然而到了八月,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清兵壓晉,強令剃發易服,傅山隻得朱衣黃冠,成為龍門派道士,保住了漢家衣冠。並由此投身到反清複明的大潮中去,過著浪跡無家的生活,積極支持各地的反清義軍。

在這樣跌宕起伏的一年的最後一天,作為明的遺民的傅山,其心境之複雜,情緒之憤懣,可想而知。

這兩首詩,是傅山最具代表性的詩作之一,也是傅山一生氣節的寫照。

三十八歲的年紀,本應該殉國赴死,但是我卻選擇了苟活,還有什麼可解釋的呢?徐庶被迫身在曹營,卻終身不謀劃一策,他心中的苦悶,有誰能懂?我像庚信一樣懷念著故國,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暗淡無光。我坐在蒲團上,消磨著這漫漫長夜,夜深了,燭淚滴在我手中的斷簡殘編上,如同我此刻的悲痛。不敢入睡,因為不知道有誰能和我一同聞雞起舞,矢誌複國。深深地懷戀著這即將逝去的崇禎十七年,不願翻過這一夜,因為,這是大明的最後一年。

蝸居在這山城中,流著淚,黯然度過這歲末除夕。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南明的帝王是否還能存續,誰也說不清楚。我這遠在北方的孤臣雖然可以憑借曆法去談論天道的運行,但是作為遺民,卻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年號去記錄這嶄新的一年。我不會像前秦的王猛一樣留在北方給異族做官,福王在南京繼位,不知是否會缺少管仲這樣的賢臣。夢中我來到了南京,這南明弘光的新都,看到白象當殿,朝賀新皇。

“庾子”指庚信。庚信,南朝梁人,奉命出使西魏,遂留不返。其詩作中多有懷念故國的名篇。

“景略”指王猛。王猛字景略,東晉北海人,後移家魏郡。在前秦官至丞相、大將軍,輔佐苻堅統一北方,被稱作“功蓋諸葛第一人”。

隻覺今宵月不圓

——河山不圓滿,人間不團圓

共盼中秋夜不眠,亂離幾度看嬋娟。瓜樓紫暗冰盤側,隻覺今宵月不圓。

——《中秋惆悵詩八首》之一

這組詩通常被認為是傅山在順治二年所做,另一首詩中有“五裏相看萬裏遐,關山明月唱誰家”的句子,其中“五裏相看”說明傅山在外漂泊,但是離家不遠,卻又有家不能回,猶如相隔萬裏。非常符合他在順治二年四處浪跡的活動軌跡。“唱誰家”又說明當時政治局勢尚不太明朗,南明政權還有一線生機。

而本詩中“瓜樓紫暗冰盤側”一句,同樣反映了這樣的政治局勢:明月的一側,有一塊如瓜的紫色暗沉,看上去連月亮都顯得不圓了,分明是隱喻當時的政治局勢。那時候,明月依舊在,隻是不圓滿,雖然幾經戰亂,傅山依然有心情仰瞻明月的美好,大明,依然有希望。

在小說中,這首詩完整地出現在劇情中,同樣是在順治二年的中秋,現實與虛構,就這樣通過這首詩疊映在一起。天上明月,心中大明,也通過中秋夜疊映在一起。故國舊主,始終是遺民心頭那片最皎潔無瑕的白月光。

逍遙戀酒非耽罪

——行走在避世與入世之間

坐想昆侖也一方,乾坤何處是吾鄉。逍遙戀酒非耽罪,地自由他天自茫。

——《甲申八月訪道師五峰龍池不遇,時道師在馬首偽署,次右玄韻》三首之二

這首詩的題目極長,內容又很曲折,同樣曲折的,還有傅山寫此詩時的心境。

“道師”是全真龍門派還陽真人郭靜中,是傅山道教的恩師,也是他醫術的恩師,同樣也是一名反清複明的義士。“五峰龍池”指的是壽陽五峰山龍池寺,今名龍泉寺,是傅山出家之所。“馬首偽署”指的是李自成大順的一個官衙,馬首說的是李自成闖王的稱號,偽署的意思就是偽政權。

詩的題目說的是,傅山在甲申八月到五峰山龍池寺尋找師父郭靜中,卻沒有找到,因為此時郭靜中已經去了李自成軍中,因此傅山寫下了這三首詩,和右玄的韻。

右玄,前麵說過,就是陳謐。

次韻是和詩的一種,又稱步韻,就是依照原詩的原韻、原字、原次序,一絲不差的和詩。

傅山這個時候去找師父郭靜中,自然是心中有事,想得到師父的指點。他心中的事,並不難猜,國家已亡,李自成敗走京城,清兵入關,橫掃北方,剃發令已下……這個時候該怎麼辦?傅山心中一定充滿了彷徨。

尋找恩師,改換道裝,這條路,其實很明晰地指向歸隱。在同一時刻,大量的漢家遺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出家這條路,以躲避剃發易服之恥。但此時郭靜中的行為,應該是有些出乎傅山意料的。郭靜中居然采取了和“闖賊”合作的態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漢人力量,共同抵抗清軍,此時的傅山,恐怕還沒有想到這一點。

郭靜中原本就是方外的出家人,因此對於李自成軍的農民軍,應該沒有特別的好惡,但傅山則不同,他畢竟是大明王孫一脈,家境又頗為富庶,李自成起義之後,傅家各處田產多被侵占。傅山對大順,應該是有恨意的,“被賊禍”一詞,在傅山的著述中也曾多次出現,所以,驟然之下,傅山不能完全理解郭靜中和李自成軍的合作,也是合情合理的。

對於郭靜中和李自成軍的合作,傅山在這三首詩中表現出了微微的驚訝,以及深深的欽佩,卻沒有半點反感,為國家大局,放棄私人恩怨,這種心胸,也是難能可貴的。在其他兩首詩中,傅山稱讚郭靜中“大隱真能混清濁”“太上忘情難可學”,就明確表達了這一點。

廣闊無垠的江山誰能雄霸一方?天地乾坤之大何處是我的故鄉?即便是卓然世外詩酒逍遙也並不是什麼罪過,天地存亡有道,流轉有序,並不因人的意誌而改變。

這首詩,表達了傅山當時蒼涼迷茫的心境以及心灰意冷、向往歸隱的情緒。以當時的傅山的遭遇和社會環境而言,這也是有情可原的。從一開始的傷心失意想要退隱山林,到後來的四處奔走,散盡家財,全心全意支持反清大業,到最後的堅持始終,一生守節,絕不與清廷妥協,這樣的傅山,才更真實,更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