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塵土暗窗紗

——護花豈非真俠士

小樓塵土暗窗紗,不見樓頭解語花。棋冷文楸香冷篆,床頭橫著舊琵琶。

——《頂針詩》十四首之一

這是一個淒婉而憂傷的故事,一個如花女子的一生,被記錄在這組組詩之中,傳之後世。

根據李中馥的《原李耳載》記載:太原有一名樂伎,名叫秀雲,字明霞,是太原府的花魁。她“聲容冠一時,工小楷,善畫蘭,操琴愛《漢宮秋》,又能琵琶”。後來被一輕薄子所迷惑,輕信謊言,傾囊相委,過了許久,方知受騙,最終抑鬱而逝。

秀雲死後,平日與她經常交遊的文人學士都因人言可畏,拒絕援手助殮,致使“淹殯積歲,慘聞鄉裏”。

傅山聽到這件事之後,雖和秀雲並無來往,卻不畏懼世俗的流言閑語,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名妓失路,與名士落魄,齎誌沒齒,無異也!吾何惜埋香一抔土乎?”於是傅山“設旛旐,陳冥器,張鼓樂,召僧尼導引郊外,酹之酒而葬之”。並寫下了這十四首《頂針詩》,用來紀念這位淪落風塵、身世淒涼的才女,寄托深深的哀思。這組詩中每首詩的最後一詞,是下一首詩的起首詞,頂針續麻,連綿不斷。

小樓上落滿了灰塵,窗紗也顯得陳黯了,曾經凝立樓頭如解語花一般的妙齡女子已經不在。棋枰、香爐和書畫都冷落在四壁,床頭依然橫陳著她曾經用過的琵琶。

這一首詩主要描寫了秀雲身後,故居中的淒涼冷清的境況,詩意並不艱深,卻文辭優美,音韻婉轉,把那種斯人已逝,餘韻流芳的情景,活靈活現地展現了出來。

華曆亂為誰春

——不生不死中的一片僑民丹心

強言物舊不如新,鬢點霜華泣故人。庾信滿天蕭瑟眼,霙華曆亂為誰春?

餘生久矣一蜉蝣,不死朱衣為白頭。滿目山臊驅不盡,何須炮竹震仇猶!

梅花春信隔天涯,冰霰敲窗響塞笳。帳底羔殤都有歲,山城烏哺獨無家。

——《乙酉歲除八絕句》其中三首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轉眼時光飛逝,又是一年,乙酉年(順治二年)的歲末也來到了。又是除夕,又是萬家團圓的佳節,又勾起了傅山國殤之悲。故國已經逝去,遺民仍在苟活,節日的喜氣凝在改朝換代的大悲哀中,如骨鯁在喉,讓人難以下咽。

這組詩,和《甲申守歲》非常相似,但哀傷漸少,憤懣漸增。此時的傅山,已經深深堅定了反清複明之誌,但反清大業的形勢卻不容樂觀,詩中透露出的那種深切的仇恨與惋惜,今天讀來,依然令人動容。

八首絕句,八聲歎息,百轉千回,長歌當哭,為故國之殤,為複國之路。

第一歎:在這辭舊迎新的除夕之夜,人們都勉強接受了舊物不如新的說法,麻木地苟活在這新的朝代。我的兩鬢在歲月流逝中增添了白發,暗暗悲泣至交故友一個一個離開人世。我像庾信一樣,滿懷鄉關之思,滿眼都是蕭瑟景象。紛紛飄落的雪花,曆經戰亂,將為我們帶來一個怎樣的春天呢?

第二歎:很早以前,我就悟到,這一生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樣微不足道,但我卻沒有選擇殉國,而是朱衣黃冠,苟活全壽。滿清入主中原,連山川都沾染了韃子的腥臊之氣,即便是不斷炸響的爆竹也不能將他們驅逐。(仇猶,盂縣別稱。)

第三歎:梅花帶來了春的訊息,但那訊息卻遠隔天涯,冰霜霰雪敲打著窗戶,中原大地上響徹著塞外的笳聲。遙想那些滿人在帳幕中飲酒作樂,慶祝新歲,而我在這山城中,如同想要知恩反哺的烏鴉,卻已經找不到自己的故國與家園。

數點遺民血淚,轉眼又是一年。

鼓角高鳴日月悲

——鐵血男兒的鎮魂歌

鐵脊銅肝杖不糜,山東留得好男兒。橐裝倡散天禎俸,鼓角高鳴日月悲。咳唾千夫來虎豹,風雲萬裏泣熊羆。山中不誦無衣賦,遙伏黃冠拜義旗。

——《風聞葉潤蒼先生舉義》

葉潤蒼即葉潤山,名廷秀,山東濮州人,天啟五年進士,曾在明朝任知縣。明亡後加入山東榆園起義軍。在他的引薦下,閻爾梅也於順治四年加入榆園軍。葉潤山為榆園軍開創了遊擊戰和地道戰的戰術,縷挫清軍,後於順治八年被清軍殺害。

所謂的“榆園賊”起義軍,在明末就在山東一帶活動,屬於明末農民起義的一支,清朝建立後改為反清鬥爭,直到順治十二年被鎮壓。

傅山的這首詩,很集中地體現了明末知識分子對農民起義軍態度的轉變。在傅山早年的作品當中,對明末農民起義軍以“賊”呼之,基本上是敵視的態度,但清軍入主中原之後,民族矛盾成了最大的矛盾,這讓明的士族遺民和農民起義軍走到了同一條戰壕裏,葉潤山和閻爾梅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而傅山的這首詩,也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支持態度。這也從側麵反映了“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夷類間之”這句話的深入人心。

這鐵脊銅肝的義士,即使是刑杖也無法摧折他的意誌,他是山東男兒的好榜樣。他背負著行李毅然加入義軍,散盡了當年在明朝為官時的俸祿。他奏響了驅逐滿清的戰鼓,讓日月也為之悲憤。他振臂一呼,從者雲集,成千上萬勇猛如虎豹的熱血男兒加入了義軍,義軍氣勢如虹,像風雲席卷萬裏,讓北方侵略者畏懼悲泣。在山中的我不需要誦讀《無衣賦》表明心跡,因為我已經遙遙拜服在你們的義旗下麵。

最後一句,似乎是在說傅山對這支義軍,有實質上的支持和參與,很可能是提供了資助。

“無衣賦”指的是《詩經?國風?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首詩氣勢雄渾,感情熱烈,表達了傅山對榆園軍起義的熱情讚頌和深深期望。

王公昨夜得霜裘

——回夢遊仙歎逍遙

王公昨夜得霜裘,又與靈妃賭帶鉤。戲得紫壺三醖酒,一時飛上九重樓。

——《王公昨夜詩》

這首詩也出自傅山的一幅書法作品:《王公昨夜詩軸》,水墨絹本,縱159厘米,橫 46厘米,山西省博物館藏。

這幅字,通常被認為是傅山晚年的作品,行草相間,樸拙跌宕。

這首詩,可以算是一首遊仙詩。

遊仙詩是道教詩詞的一種體例。指的是歌詠仙人漫遊之情的詩。我們可以把遊仙詩理解為古代詩歌作品當中的修仙類作品。其題材多半是幻想中的仙境景象或仙人生活,以及抒發對神仙的仰慕和祝頌之情。遊仙詩通常想象奇詭,文辭華麗,頗具浪漫主義情懷。本詩就非常有代表性。在傅山想象中的仙人生活是那樣的逍遙自在,醇酒美人,風流瀟灑,打破了高高在上的神仙威儀,反倒是帶上了三分人間煙火氣。

這裏的“王公”指的是東王公。東王公與西王母共同被尊為道教尊神。其本源是戰國時楚地信仰的“東皇太一”,又稱“東君”,也就是被神話了的“太陽神君”。

“靈妃”似乎是指“天靈妃”,為中嶽大帝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