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眉垂下頭,撩衣跪倒,一言不發。父子二人就這樣僵持著,劍拔弩張,卻誰也不忍輕動。
過了良久,傅山伸出手來,撫向傅眉的頭頂,傅眉以為要挨打,忙縮了一下脖子,見傅山隻是輕撫著自己頂心那一線發際,這才放鬆了下來。
傅山淡淡地說道:“眉兒……你可知義軍的軍費,多半是咱家所出?傅家五世積下的家產,已經一朝散盡……”
傅眉抬起頭,眼中已經蘊滿了淚,“爹爹,需知千金散去還複來,但人命隻有一條啊!再多的軍費,能抵得上他們拋家舍業,抵得上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嗎?”
傅山眼中也湧上了霧氣,“爹爹隻想為傅家留住一條血脈……比起薛、王兩位,爹爹是太自私了……”
“爹爹……”傅眉顫聲說,“你也覺得義軍兵敗覆亡,就在朝夕之間嗎?”
傅山緩緩點了點頭,兩行清淚,自臉頰滑落。
褚仁突然意識到,也許是自己的直言不諱,已經影響了傅山的判斷,讓他對於反清大業,隻敢付出身家,不敢付出性命。傅山,應該是相信自己所說的大清三百年基業的,縱是如此,他依然飛蛾撲火似的,把家業舍了進去,但,要讓他舍棄獨子,卻是萬分的舍不得。想到這裏,褚仁不禁有一絲後悔,當初那樣的坦誠,在自己想來,是不說謊的美德,但,或許錯了?或許,這樣的天機乍泄,會影響到傅山一生的清白與名聲?
“那我更要去!”傅眉膝行兩步,抱住傅山的大腿。
“眉兒……你到底想做什麼?”傅山歎道。
“既然是敗了,那麼……能保住一條性命,便保住一條性命吧!尤其是薛叔叔,跟您十幾年的生死之交,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去了,又能怎樣?”
“至少能助薛、王二位突圍,保全他們的性命……就算不能,以我的輕功,保住自己也不是難事。爹爹!您就讓我去吧。”
傅山沉默良久,最終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次晨。
傅眉收拾著行裝,幾件替換的衣服,一點散碎的銀兩。
見褚仁坐在床上,呆呆地盯著自己看,傅眉扭頭燦然一笑,“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別忘了,我可是全真派高手啊!”
褚仁跳下床,用力牽著傅眉的衣襟,說道:“任何時候,都要先保住自己性命!否則我絕不饒你!”
傅眉見褚仁張牙舞爪的樣子,又是一笑,“放心吧!你說過的,我和爹爹都很長壽,對吧?”
褚仁心中一酸,自己是說過,但是這卻是自己穿回大清之後,唯一的一句謊話。根據史料記載,傅眉的壽命隻有五十歲*,尚死在傅山之前,遠遠談不上長壽。
傅眉見褚仁眼中又含了淚,忙道:“別哭,這樣不吉利呢!”
褚仁仰著頭,努力想要把淚收回去,輕聲問道:“我說的,所有那些話,你都信嗎?”
傅眉愣了一下,隨即鄭重地點點頭,“我都信,你不會說謊。”
“那爹爹呢?爹爹也信嗎?”
“應該……也信吧?”
“那、那你們為何還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大清定鼎中原三百年,已經是個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傅眉沉默良久,看著褚仁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為了心中能安,為了臨老不悔,為了無愧天地的活著。為了死後……有顏麵去見那些大明的忠魂,有顏麵去見那些屠刀下慘死的漢家同胞!至少……我們反抗過,而不是屈辱而馴服地活著,更沒有屈身事敵!”
傅眉的話,擲地有聲。
褚仁的淚,不可抑止地落了下來。
注:
*薑瓖起義始於順治五年底,結束於順治六年十月,薛、王起義為順治六年,因情節需要而提前。
*傅眉實際壽終五十五歲,本文在時間上有壓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