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公昨夜得霜裘
“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傅山心裏是喜極了的,但語氣還是淡淡的,聽上去還略微有些嗔怪。
“受了點傷,在山裏養了一陣子,去盂縣撲了個空,兜了個大圈子,才找到這裏。”傅眉恭謹地回話。
“薛、王二位可平安?”
“平安。”傅眉點點頭。
隻淡淡的兩個字,便足夠了,傅山不再問,傅眉也不再多說。人的一生,有這樣一次轟轟烈烈足矣,就算餘生要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光是咀嚼這一段輝煌,就足以填滿未來的無盡歲月。
褚仁卻不關心薛、王二人,隻急切地問:“你受傷了?傷了哪裏?嚴重嗎?現在怎樣?好了沒有?”
“隻是箭傷而已,已經好了。”傅眉粲然一笑。
“傷在哪裏?讓爹爹看看傷口。”傅山道。
“在腰下麵,已經好了。”傅眉有些扭捏。
“脫了衣服,讓爹爹看看。”傅山依舊堅持。
傅眉臉一紅,緩緩地脫下了長衫,緩緩轉過身去,便露出了後腰側下方,一個拳頭大的傷疤。那傷疤已經收了口,但還未痊愈,微微帶著些緋色,像是雪中一朵妖豔的花,看上去,竟然並不醜陋,反而有一種惑人的美感。傅眉背上其他部分的肌膚,和前胸一樣光潔,並沒有褚仁一直擔心的,鞭笞留下的疤痕。
褚仁鬆了一口氣,又有一種“終於看到了”的滿足感,心思半點沒在那傷口上。
“這個部位,可是很危險的……”傅山沉吟道,一邊用手輕觸傷口周圍,一邊探上了傅眉的脈搏。
“傷口不深,沒有傷到髒腑。”傅眉解釋。
傅山點點頭,鬆開了傅眉的手腕,傅眉忙拿起外衣,穿回身上。
褚仁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有些悵然,似乎剛才一直屏著氣息,此時放鬆下來,頭都有點暈暈的。
傅眉回來了,仿佛一切都變得有了色彩,褚仁像是又一次,由失明迎來了複明。
窗前,傅眉正在習字,背影鑲嵌在一方陽光裏,半舊的青衫似乎微微發著光。含胸,拔背,懸腕,沉肘,一撇一捺,皆勁道十足。褚仁呆呆地看著,什麼也不想做,隻想這樣看下去……唯盼過去駐足不去,未來不來,時間永遠停留在這現在。
似乎感知到了背上灼熱的目光,傅眉回頭對褚仁笑道:“你自己不用功,淨盯著我做什麼?”
褚仁一笑,掩飾似的,走過去看他的字,一邊看,一邊念了出來:“‘野鶴孤雲閑活計,清風明月道生涯。千山磊落收雲氣,四海光明耀日華。’這是誰的詩?”
“長春真人丘處機的《述懷》。”傅眉答道。
“那是你家祖師爺了?”褚仁笑道。武俠小說褚仁還是看過不少的,家住白雲觀附近,每年春節都要去上香,這位全真派鼎鼎大名的丘真人,他很熟悉。
“是。丘真人是全真龍門派祖師。”傅眉因提到了祖師的名諱,放下筆,端凝地肅立著。
“據說爹爹頭上的那種黃冠,也是丘真人創製的?”
“嗯,傳說元太祖曾賜給丘真人一塊金子和一塊玉石,要他戴在頭上,丘真人在手心把金子揉捏成月牙冠,又把玉石掐捏成簪子,用指甲掐著戴在頭上,就成了黃冠。不過這都是傳說,當不得真的。”
“但丘真人被元太祖尊為‘神仙’,卻是史實。他是漢人,卻受了蒙古人的封,你說這算不算投敵叛國?”
傅眉眉頭一皺,“你怎麼能這麼說?‘十年兵火萬民愁 *,千萬中無一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遊。不辭嶺北三千裏,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身命得消憂。’丘真人萬裏赴詔,一言止殺,拯救天下蒼生無數,乃是悲天憫人的大功德。”
“嗯……‘萬古長生,不用餐霞求秘訣;一言止殺,始知濟世有奇功。’”褚仁吟道。
“這是什麼對子?”
“北京白雲觀的楹聯,順治帝的重孫題的。”
傅眉怔了半晌,才轉過來這“順治帝的重孫”是什麼意思,呆了片刻,又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在看《長春真人西遊記》嗎?”
“是啊……”褚仁歎道,“無論是蒙古皇帝,還是滿洲皇帝,包括你這個漢家的徒子徒孫,對丘真人的評價都很高。也就是說,就算漢人做了清朝的官兒,隻要利國利民,也不算失了氣節,對嗎?”
傅眉沒說話,隻是皺著眉頭,似乎內心很是糾結。
褚仁繼續說道:“但是爹爹卻連童試都不讓你去參加,倒似沾了一點兒清朝的好處,便負了大明似的,你說,到底是爹爹對?還是丘真人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