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之二:佛教的可信與可疑3(3 / 3)

從這個角度來看,佛教的世界觀和唯物主義其實沒有本質區別,它們觀測的都是同一個世界。隻不過麵對同樣的觀測結論,一方樂觀、一方悲觀而已。

有一些人以為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或者唯物主義和宗教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世界觀,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非此即彼。

因為持有這樣的觀點,有些深受唯物主義教育的人對唯心主義堅決排斥:這世界這麼真實,我絕不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又有的人,一旦從唯物主義投向宗教以後,他原有的世界觀就完全崩潰了。他把學過的科學知識全部拋棄掉,完全投入了宗教的懷抱,成了一個徹底的反智主義者。

我認為,以上觀點是錯的。

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並不是完全對立的黑白兩麵,而是位於同一個坐標軸上,而且這個坐標軸是連續的。絕大部分人在這個坐標軸上不會位於端點,而是位於中間的某段。人們還會隨著自己對控製未來的自信心的變化,隨時改變在坐標軸上所處的位置。

所以是否信仰宗教,這其實不是一個純理性問題,不是一個“要麼信唯物主義,要麼信宗教”的二選一問題,而是一個人的人生觀在坐標軸上慢慢移動,移動到哪的問題。起決定作用的,就在於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了。

不過,從非宗教到信仰宗教,還是有個一躍而成的過程。這是因為我們前麵說過,宗教——比如說佛教——並不是位於“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坐標軸的中間,而是位於唯心主義這點還要靠右的地方。

為什麼佛教可以比唯心主義更靠右?這是因為,當唯心主義在主張“世上隻有我最可靠”以後,就不可能再往坐標軸的右邊走了。因為在坐標軸的最右端,唯心主義者們隻剩下“自我意識”沒有懷疑了。可要是否認了“自我意識”,連“我”都不存在了,我就不可能思考了。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正好證明了這一點。

為什麼佛教可以把“我”也否定了呢?這是因為佛教從外界拉來了一個永恒的“佛性”。堅定不移地說,把握了“佛性”我們就可以擁有永遠的幸福。正因為有了這個堅定的“佛性”做保障,佛教的世界觀才可以突破坐標軸的右端點,才可以連“我”都否定。試想,假如不相信存在永恒的“佛性”或者其他類似的非理性真理,而堅持要否認“自我意識”,那會變成什麼?——一個失去自我的瘋子。

所以,要想超越坐標軸的右端去接受佛教,就必須先一股腦的接受永恒“佛性”的存在。這就是一躍的過程。

按照前麵的理論,接受佛教需要兩步:

第一,對於自己預測未來的能力極端沒有自信,認為佛教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是不可把握的。用佛學的話說,就是在理性上認識到“萬法性空”的本質。

第二,認定“佛性”是超越理性世界的永恒的存在。換句話說,就是從感情上一股腦的接受佛教的說法,堅信不疑。

這兩者一個是在理智上開啟智慧,一個是在感情上虔誠信仰。宗教的主要元素都具備了。

這就是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和佛教之間的差別與聯係。

關於佛教的理論,已經全部講完了。在最後,我想說點別的。

我們這本書一直是用理性的觀點介紹佛教。但在這本書的最後,我想講一些感性的東西。不講真假,隻講美醜。

美有什麼用呢?

佛教說“無常”,說沒有永恒不變的事物。這話說得非常有道理。我們在人世間無論怎麼奮鬥、怎麼享樂生活,總免不了有麵臨死亡的一天。很多人都會迎來這樣的結局:

有一天有氣無力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突然意識到: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家了!再也不可能睡到我的床上、使用那些我曾經努力爭取並極為珍愛的東西了!我這輩子一切努力的成果都將離我而去,對我來說全都化為浮雲。這張陌生的病床,這間吵鬧的病房,就是這輩子我的全部結局了。

總有這麼一天,對吧。

一想到這個結果,很容易讓人感到喪氣:不管我們怎麼在世間奮鬥,最後不還是這麼個結果麼?努力奮鬥又有什麼意義呢,賺再多的錢最後也不過是病床一躺,能留得住什麼呢?

我告訴你,有件東西能留住:音樂。

隻要我們清醒,我們就能夠在自己的腦海中播放音樂——如果我們不清醒,那也就和死亡無異了。

音樂是什麼呢?音樂能承載美。您一定有最喜歡的音樂,當您聽到這些音樂的時候,您會感到世間萬物特別美好。佛教說無常說得沒錯,我們擁有的一切都必將離我們而去。但直到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我們都可以在心中保留美好的音樂,以及對世間其他美好事物的愛。

所以如果你為人生無常而惶惶不安,如果你想到人生結局就覺得萬事虛無,那麼不如現在多聽音樂,收集美好的樂曲,建立一個自己最喜歡的音樂庫。然後買一套最好的便攜式音樂播放設備。在你失去意識之前,它們可以一直讓你感受到美好。

說這些和佛教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很多人信宗教,主要原因是怕死。死最令人害怕的地方在於,它是未知的。

我們不知道自己在死後的那一瞬會進入什麼樣的世界,還是說會進入徹底的虛無?虛無是很恐怖,但起碼死了後什麼都不知道了,眼一閉、心一橫,就過來了。可是還有很多宗教嚇唬我們,說我們會因為生活中的一些細小行為,導致自己會在死後,在非常恐怖的地獄裏受上極長的痛苦。就像佛教對地獄的描述那樣,又是銅條穿胸、又是鋼水灌肺的,太恐怖了(你們能理解吧,我為了寫書有一段時間一天到晚看這些東西,多少有點瘮的慌)。

萬一真有很恐怖的地獄在等著我們,那該怎麼辦?

能皈依宗教當然很好,但假如我們不信宗教呢(能看完這本書的朋友,應該喜歡理性思考,多半不容易信教),怎麼辦?雖然信教了,但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地獄恐怖的懲罰中幸免,怎麼辦?又萬一辛苦修行一場,死後一看,我操這竟然是另一個宗教的地獄,怎麼辦?

我告訴你一件能稍稍安慰你的事。

即便在最殘酷的地獄裏,有兩件事可以存在:

美和愛。

前麵說過,佛教應該認為眾生擁有自由意誌。地獄的受苦者也屬於眾生,所以也擁有自由意誌。

有自由意誌就意味著有感情,就意味著有審美和愛的能力。

而且美和愛可以不需要外物而存在——我們可以把美好的事物和對美好事物的感情保存在腦海中。最簡單的,我們可以在自己的腦海中演奏最美好的音樂,去思念最愛的人。

綜上可證,無論地獄多麼殘酷,我相信地獄裏一定會有音樂,一定會有美和愛。

也許地獄裏有非常嚴酷的獄卒,禁止一切美好的事物,禁止鬼和鬼之間的微笑,禁止鬼用殘破不缺的嘴哼出旋律,禁止鬼在牢房上敲打出節奏,禁止鬼在受苦的嚎叫中夾上一句調侃地獄諷刺天堂的笑話。是有這種可能,它們甚至可能消除你的記憶,強迫你忘記莫紮特和貝多芬的旋律,強迫你忘記最愛的人——算你們牛逼!但隻要地獄眾生能保留自由意誌和感情(否則懲罰和恐嚇又有什麼意義呢?),那麼,你們就永遠禁止不了思考,永遠阻止不了眾生在自己的心裏吟唱節拍,阻止不了幽默感,阻止不了受苦的大眾在這悲慘世界中找到值得深愛的並為之付出熾熱的感情。

如果你想讓我受苦,你就無法阻止我去愛。

這就是我們可以把握的小小安慰。

(全書完)

備注:

文中可以通用的幾組詞:

“幻象”和“幻相”:本書用“幻相”,是因為“幻相”在佛經中出現的次數比較多

“假象”和“假相”:本書用“假相”,是為了和“幻相”統一。但是在現代漢語中,似乎“幻象”、“假象”用的更多,所以統一改成“幻象”和“假象”也可以。

“執著”和“執著”:本書用“執著”,似乎“執著”用的更多一些。

“普度”和“普渡”:本書用“普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