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5(1 / 3)

第二卷5

所謂的兩千軍馬,大多是關內老弱病殘之輩,甚至還有兩排傷員,待見到陸千喬被捆在烈雲驊身上的模樣,個個都露出譏誚且憤懣的神情。

斯蘭冷道:“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沒有一個人動。

“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一片死寂。

斯蘭緊咬牙關,猛然轉身,響亮地答了個“得令”,抱起一塊壓帳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來的時候,他肩胛處帶著一支斷箭,儼然是被台下農民兵射傷的。

再抱起一塊,繼續上高台。

這次腰腹處又中了一箭,鮮血染紅盔甲。

兩千人馬開始躁動,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視線都膠著在斯蘭身上,一動不動。

搬完第五塊石頭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斷箭都消失了,隻有鮮血在滴,沿途留著長長一條血跡。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沉默著上前,兩三人抱起一塊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漸漸地,人越來越多——最終,兩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運巨石,燒火熱油,讓坐在帳篷裏看笑話的白宗英老將軍瞪圓了眼。

關外有五千農民兵,數量上就比兩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個相當出色的首領,五千人實在不亞於五千精兵,巨石和熱油攻擊不過稍稍擾亂了前方一些隊形,實際損傷微乎其微。

沒有辦法,隻有拚了。

斯蘭翻身跳上烈雲驊,低頭看一眼陸千喬,他依然在沉睡,毫無知覺,那麼安詳的模樣。可是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自己的家族為了追求名譽,將他的性命放棄了。

斯蘭眼眶裏一陣熱辣:“將軍!我不會讓你死的!”

烈雲驊長嘶一聲,從打開的關口石門內第一個衝了出去,如一道紅色流星。兩千人遲疑且緩慢地跟在後麵,生死戰場上卻容不得片刻遲緩,他們幾乎一出去就被農民兵勢如破竹地刺穿隊形——武爽的目標是尚未合攏的關口石門!

白宗英不知何時上了高台,大喝一聲:“快關門!”

石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無視遠處兩千殘兵的哭喊,緩緩合上了。這簡直是將士氣打擊到了最低點,多數人無心再戰,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蘭還堅持衝在第一個。

孤軍奮戰四個字,他和將軍在曾經的五年沙場生涯裏從未體會過,想不到,今天卻體會到了其中的慘烈。

身前身後全是刀光與呐喊,砍倒了一個,還有十個衝上來。

多麼想不顧一切讓烈雲驊帶著將軍飛離這片修羅場!

可是不行!酈閆站在高台上拉滿了長弓,他知道,隻要他們露出一絲怯意,戰鬼的箭就會刺穿陸千喬的心口。

戰鬼一族的名譽,不可敗,不可退縮的精神,比鐵律還要嚴格。

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覺醒,在殺戮聲裏,在不停濺到身上的血水裏,喚醒他們體內深處的古老血性,成長為強大無敵的,真正的戰鬼。

肩上一陣劇烈疼痛,斯蘭再也支持不住,單膝跪倒在地,用長刀勉強架住頭頂猛烈的攻擊。就算他是個體質強橫的妖怪,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這一次能不能活著回去。

烈雲驊突然悲嘶一聲,它被一群農民兵用繩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賊先擒王,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一個不省人事的將軍掛在馬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令他們開心的呢?

斯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出去,想將陸千喬護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卻被一股大力扯了起來,淩空而起。

他精疲力盡又茫然地抬起頭,陽光好刺眼,隻能勉強看到自己是被一隻巨大的鳥抓著,它另一隻爪子抓的是烈雲驊,陸千喬安穩地被拴在馬上,未見傷口。

“你們在搞什麼危險行動啊?”

鳥背上一個柔軟甜蜜的女聲驚愕地發問。

好熟悉的聲音,好讓人頭疼、一聽見就想吐血的聲音。可是斯蘭突然覺得,她的聲音在這樣一個時刻響起,簡直比天上仙曲還要動聽。

一隻手抓住他的背心,輕鬆一扯,他就落在了寬厚的鳥背上,大口喘氣,累得動也不能動。下一刻,昏睡中的陸千喬被丟在他身邊,黑發軟軟地覆在麵上,很是狼狽。

斯蘭勉力湊過去,上下檢查一遍,確定將軍沒有受傷,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你還活著嗎?”一隻手在他身上戳著,辛湄蹲在對麵瞪圓了眼睛看他。

斯蘭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你怎麼會來……”

辛湄低頭看看下麵亂叫亂嚷還不停放箭的農民兵,搖搖頭:“先走吧,等會兒再說。”

斯蘭登時大驚:“不!不可以走!”

話音未落,隻聽一陣極銳利刺耳的風聲自遠處雷霆般襲來,辛湄猛然轉身,便見遠方高台上站著一隻戰鬼,手裏的長弓瞄準他們,射出了第一箭。

這一箭是對著秋月射來的,疾行之快,完全避無可避,辛湄下意識閉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銳的破空聲便貼著耳邊急轉直上——僅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換向往天際射出,並未傷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氣,抹一把冷汗,回頭問:“那人是誰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將軍族人,我們不可以逃,不然他寧可殺掉我們,也不許戰鬼一族背上逃跑的恥辱。”

高台上的戰鬼再次拉滿長弓,卻並不射出,像是一種無聲而冷酷的威脅。

“好混賬!”她怒了,“我就知道長著紅眼珠子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小聲點啊……斯蘭默默垂淚,她是不是忘了將軍也是紅眼睛?

“我去找他講理。”

辛湄跳上馬背,一抖韁繩,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雲驊撒開四蹄禦風而跑,將斯蘭驚恐的叫聲甩在後麵,眨眼便來到高台之上。

台上駐守的弓箭手們紛紛搭箭瞄準,酈閆認出她是陸千喬的妻子,隻得放下長弓回頭道:“白老將軍,不可傷害這位姑娘,她隻是個普通平民。”

白宗英麵沉如水,仿佛沒有聽見,雙眼隻盯著關外硝煙彌漫的戰場。

酈閆遠遠向辛湄合手行個禮:“辛小姐,家兄如何會讓你離開皇陵?”

“你給我過來。”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酈閆猶豫著縱身一躍,大鳥一般輕輕站在馬背上:“……我來了。辛小姐,家兄在何處?”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馬背上,抬頭怒瞪他:“你要殺陸千喬!”

“我怎會殺他……”酈閆搖搖頭,“你不懂我族規矩。”

“他都不能動,台子上那個混蛋將軍還隻給他破破爛爛的人馬!你還用箭盯著他!這樣的規矩一點也不公平!”

酈閆沒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這確實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酈朝央教唆皇帝,把陸千喬派來扯後腿,分給他的兩千人馬戰鬥力還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陸千喬就算馬上覺醒了,這場仗也未必能贏。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縮。

戰鬼一族就是這麼不懂圓滑的變通,擁有著近乎頑固愚蠢的傲氣。重要的不是被誰殺死,而是死在何處。死在戰場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極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這是他們的真諦。

“你們根本是坐視他去送死……不對!你們拿著刀子逼他去死!戰鬼都是這樣覺醒,難怪你們這一族人越來越少!都是被你們自己害死了!”

酈閆沉下臉:“辛小姐,請你謹慎出言。”

“我沒有什麼‘僅剩’的話要說了。”辛湄直直看著他,“你與其拿箭殺自己族人,不如叫台子上那個混蛋將軍多放點人出來殺敵。農民兵一天到晚鬧事,就是因為有這些隻吃飯不幹活的將軍在!將軍能有像湯圓一樣圓的嗎?!”

酈閆回頭看一眼白宗英,她說話的聲音很響,估計白宗英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因為……他的臉現在比青菜還綠,氣得一個勁抖。

“開門!”

白宗英怒吼一聲,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馬背,帶領一群精兵衝出了關口。關外兩千殘兵突然得到後援,還是白老將軍親自領兵,士氣頓時高漲起來,局麵瞬間出現了微妙的轉變。

遠處秋月背上的斯蘭也趁空閑替自己上了傷藥,妖怪的恢複力本就強悍,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傷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擻精神,翻身跳下去,揮舞長刀繼續廝殺,比方才還要勇猛,瞬間就將周圍清空一小塊。

“對嘛,這樣才公平。”辛湄抱著胳膊,嚴肅地點頭。

酈閆看看她,再看看下方發生良性變化的戰局,突然對陸千喬起了另一種層次的尊敬——能選個這麼彪悍的老婆,少爺的眼光真不錯。

“那個……在下酈閆,酈氏一族人。”他懷著敬意禮貌地介紹自己。

辛湄唇角一彎,對他露出個陽光燦爛的笑容,一隻手偷偷伸進包裏,摸到了新買的兩包花椒粉,經過酈閔一戰,她認為花椒粉在某些時刻比飛刀和毒鏢都要靠譜。

正準備順風撒出去,報複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為,忽聽遠方傳來一陣淒厲而綿長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絕路的野獸,又像是對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酈閆的臉色瞬間變了,翻身躍下馬背,往前方戰場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麼事了嗎?辛湄掉轉馬頭,便見秋月在半空中驚慌失措地拍著翅膀,從它背上直直墜下一個人——陸千喬!

整個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來,他就那樣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斯蘭狂喜之下揮舞長刀,將身邊礙事的農民兵盡數趕走,連滾帶爬地奔到陸千喬身邊。

“將軍!你度過變身劫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陸千喬微微仰著頭,泥土沾染了半邊臉。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雙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個石頭人似的動也不動。

“將軍?”斯蘭疑惑地再喚一聲。

下一刻,一雙無神的血紅的眼對上了他,斯蘭隻覺喉嚨一緊,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嚨單手提了起來。手裏的掩月長刀被輕易奪走,斯蘭費力地掙紮著,感覺自己被重重拋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覺醒的戰鬼在吼叫,淒厲的聲音穿透整個戰場,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這裏望來。

長刀在風中劃出優雅而銳利的曲線,刀身還殘留著鮮血,一滴滴滑落地麵。陸千喬麵無表情提著這柄長刀,似一枚剛剛離弦的箭矢,衝進人群。

沒有章法,沒有神智,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一柄銳利的寶刀,所到之處,銳不可當,而且——他殺的不光是農民兵,連自己人都殺。沒有人能抵禦那柄仿佛來自地獄的掩月長刀,它揮舞過的地方,鮮血斷肢滿地。

辛湄騎著烈雲驊狂奔而來,一路躲避閃爍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陸千喬!”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含笑轉過身,朝她伸出雙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我的寶貝,你過來。”

她紅著臉撲進他的懷抱。

“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

…………

以上,隻是幻想。

他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猛然轉身,橫起掩月長刀,直劈過來。烈雲驊悲嘶一聲,被銳利的刀風劈去一小塊頂皮,辛湄隻覺肩上一陣銳痛——他的刀風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馬背轉身便跑,比兔子還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蘭忍不住大吼:“你去哪裏?!將軍醒了啊!”

她四處張望,找了塊比較靠譜的半人高巨石,飛快躲在後麵,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陸千喬貌似失心瘋了。”

呃?!她跑來九死一生的戰場,為的不就是和將軍同生共死?!這種時候,她難道不該是流著眼淚撲上前緊緊抱住將軍,大聲呼喚失去理智的將軍的名字嗎?!

斯蘭氣急敗壞:“那隻是還未適應戰鬼龐大的力量!你過去他說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頭看了看,陸千喬還在拿著刀亂殺人,她立即把腦袋縮回來。陪著他是一回事,被他殺死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明顯是在失心瘋的症狀,她過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可一定能聽見你的!”斯蘭仍然不放棄。

呃,把他喊過來,然後舉刀把他倆劈成肉末麼?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你……你被趙官人附體了?”

斯蘭登時猶如五雷轟頂般僵硬了。

“這次覺醒要是成功,少爺就算順利度過變身劫了!”

酈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在巨石上,滿心喜悅地開口。

辛湄抬頭看著他:“你怎麼也躲在這裏?!不上去阻止他亂殺人嗎?”

酈閆愣了一下:“少爺在覺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愛殺多少便殺多少,統統殺光也沒所謂。”

“他殺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馬呀!你們不是為皇帝幹活的嗎?”

酈閆麵上有一種冷酷的神情:“戰鬼除了天神,不會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這裏的人都殺完了,就會過來殺他們幾個了吧?

辛湄隻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悄悄伸出半個身子,陸千喬已經離開她好遠,從頭到腳都被鮮血浸透——別人的鮮血。

許多人圍著他,卻又不敢靠近他,驚恐又沉默地看著他淒厲地嚎叫,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掩月長刀為他緊緊攥著,因為砍了太多人而卷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狹長的深坑。

他現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心裏已經滿是汗水。這樣子的陸千喬她從沒見過,完全不可靠近,隻有瘋狂殺戮的戰鬼本能。難道……她真要像斯蘭說的那樣,以驚天動地的陣勢衝過去抱住他,再用杜鵑啼血般的聲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想想有點肉麻,還是算了吧。

掩月長刀忽然被高高舉起,陸千喬做出準備投擲的動作,目標是——遠處山頭的白帳篷!那好像是農民兵首領武爽的營地吧?

長刀周身渲染了一層血紅的光芒,脫手而出,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呼嘯聲,紅色流星般疾射而出。與上次殺虎妖一樣,長刀似乎擁有了自己的生命,繞著帳篷上下飛舞,眨眼便將它撕成了碎片,連著碎片一起爆開的,還有大片碎末血肉,想來應當是原本在帳篷裏的人。

“常勝王!是常勝王!”

農民兵開始躁動,所有人都知道,帳篷裏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勝王的武藝。第二首領無聲無息就死了,對他們的打擊實在太過巨大,連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馬掉頭便跑:“撤!今日暫時撤退!”

士氣低落的農民兵如鳥獸散,足退了三十裏。八月初六嘉平關一戰,小小勝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