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4
什麼是刻骨銘心?什麼是愛若成狂?
辛湄趴在床頭撐住下巴左思右想,那種東西聽起來就和眼淚啊、落花啊、雨絲啊什麼的分不開。可是這裏隻有陰暗地宮,還有躺在石床上一個久睡不醒的將軍,難怪醞釀不出那麼纏綿的東西。
床上的陸千喬忽然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揚起,露出裏麵血紅的眼珠,茫然地盯著墓頂。
“……斯蘭,怎麼不點燈?”他聲音沙啞,低低問。
辛湄微微一驚,急忙將燭火端到近前:“陸千喬,我把燈拿過來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哪裏不舒服嗎?”
他動也不動,唯有睫毛簌簌顫抖,隔了很久,方道:“辛湄,你還留著?”
“嗯,我留下來照顧你。”
他肯定要感動得流眼淚吧?趙官人說她這種行為貌似很偉大,一般男主角都會感動得淚流滿麵,再以身相許以命相許什麼的……可是看他的表情貌似很淡定,一點也看不出感動的跡象呀?
陸千喬閉上雙眼,神色有些疲憊:“……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沒事可以出去了。”
耶?
辛湄小小吃驚了一下,趙官人怎麼沒一次說對啊!
“那、那你要不要喝點水什麼的……”她將燭台放在案上,小心倒了一杯溫水,“睡了好幾天都沒喝水,一定很難受吧?”
他不說話,隻是遲疑地伸出手來接,茶杯輕輕落在他掌心,一個不穩,翻落在石床上,清脆的碎裂聲讓兩個人都愣住。
“呃,沒事……我再拿個杯子。”辛湄趕緊把碎片掃去地上,又拿個杯子倒水。
“不用了。”他搖頭,“我的眼睛……我……”
這次是雙眼變盲,下次就可能是變成聾子,再下次可能就是變啞巴,甚至最後變成喪失五感的活死人——這就是戰鬼力量覺醒的過程。如此難堪,如此懦弱,卻要暴露在她麵前,比死亡更加令他絕望。
“喝水。”
她仿佛一無所知,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扶起來將茶杯遞到嘴邊。
他沒有動。
這個時候她要說什麼?辛湄苦惱地想了一會兒,才結巴著開口:“那、那什麼,我不在意啦……你不用放在心上。對了!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最能幹最偉大的!”
這種反應對吧?
他緊緊閉眼,一個字也不說。
怎麼會這樣?!辛湄無奈了,將他輕輕扶著躺下,坐在床邊搓了搓手,猶豫著低聲道:“陸千喬,我沒遇過這種事,所以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剛才那句話,我錯了,不該說得那麼輕率。眼睛看不見……一定很不習慣吧?”
他沒有任何反應。
辛湄伸手輕輕握住他的袖子,想了想,又說:“你最低穀的時候我看見了,所以,你以後最輝煌的時候,也要讓我看見。這樣才公平,你說對不對?”
依然沒反應。
“人還是要活得樂觀一點,你總是想著自己會死,可能真的就過不去了。你看我就不會想自己的克夫命,我相信自己絕對不克夫,所以你絕對不會死。這方麵你得多和我學學……喂,你再不理我,我會想很多啊!給點麵子吧!告訴我,不是我的克夫命讓你這麼倒黴吧?”
陸千喬終於無奈地轉過身,失神的紅眼睛對上了她的:“你話很多。”
“人家說夫妻要互補,你死活不肯說話,那隻好我來說了。”辛湄突然一拍手,“對了,我們還不算真正夫婦,沒洞房花燭過,你就啃了我兩下,然後就七竅流血暈過去了。”
啃……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久違的紅暈,猛然拉起被子蓋住腦袋:“……我餓了。”
她立即起身:“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呀。”
等了好久,他的聲音才悶悶地從被子裏傳出來:“豆腐將軍。”
她一下笑了。
結果晚餐是兩尊豆腐人像,一隻豆腐將軍,一隻豆腐辛湄,一個清蒸,一個澆汁。
辛湄心狠手辣一筷子夾掉了自己的腦袋,送到陸千喬嘴邊:“來,給你吃我的頭。”
……他怎麼就覺得那麼難以下咽呢?
然後她又繼續心狠手辣夾掉了將軍的腦袋,說:“你的頭我吃了。”
哈哈,有種喝交杯酒的感覺呀!辛湄眉花眼笑,自覺這次豆腐實乃生平最成功的菜肴,美味無匹。
陸千喬尚不能習慣失去光明,一頓飯吃得奇慢,還沾了兩粒白飯在唇邊。她湊過去,輕輕用手指撚下來,冷不防他忽然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
“辛湄,坐過來。”
她聽話地坐在他身邊,下一刻他溫熱而略有粗糙的手便輕輕撫在麵頰上,拇指順著眉毛摩挲,緩慢而愛憐地,一寸寸一分分摩挲下來,最後停在她柔軟豐潤的嘴唇上。拇指的動作變得更慢,唇上每一道細細的紋路仿佛都可以感覺到他肌膚的熱度,那陌生而怪異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辛湄的心開始狂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睫毛低垂,臉靠得那麼近,馥鬱的呼吸與她的交融在一起……是要吻她麼?是麼?
那根拇指摸了半天,最後同樣撚下一顆飯粒,陸千喬笑得促狹:“……你嘴邊也有飯。”
“……”她可以揍他一頓麼?
“辛湄,現在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他聲音忽然低下去,“但你在這裏,就已經是……”
她人在這裏,她沒有走,就是她最大的給予。
她點點頭:“嗯,我陪著你,放心。”
手指驟然收緊,緊跟著又鬆開。他張開雙臂,用力抱住她。
好像有一滴滾燙的淚落在她脖子上,也可能僅僅是個幻覺。
辛湄拍拍他的背:“陸千喬,你一定能活下去。”
七月十五,鬼門開,皇陵裏諸多怨鬼們忙著狂歡發瘋。聽趙官人說,他快黃昏的時候離開地宮拿點東西,結果被一群女鬼纏住非要他評比誰死的樣子最難看,好容易掙脫後,又被一群男鬼抓住了要陪他們玩拋人頭遊戲,等他精疲力盡回到地宮的時候,月亮都上天了。
“將軍今天怎麼樣?”
趙官人抱著兩隻甜瓜,擦著汗湊到石床前看動靜。
陸千喬靜靜躺在床上,雙目微闔,睡顏十分安詳,無論辛湄在旁邊揪著他的頭發編小辮子也好,用梳子輕刮他濃密的睫毛也好,他都一動不動,宛若雕像。
“睡著不醒,但好像還能吞咽。”
辛湄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裏,動作輕柔地喂他喝水,因見他毫無知覺,唯有喉頭上下起伏咽水,趙官人不免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五天,姑娘是初五嫁過來的,新嫁娘的喜悅是沒嚐到半點,更慘的是相公沒幾天就成了五感盡失的活死人,她還得每天衣不解帶地服侍照顧……
趙官人越想越覺得鼻酸,心裏一片淒楚,不由抹了一把同情淚,下定決心要將他倆的故事寫成千古傳唱的愛情名戲,眼下就有千載難逢的極佳橋段——新娘溫柔地坐在床邊,用柔軟的帕子替苦命相公擦拭唇邊水跡。摸一摸他的臉,他還是睡著,新娘不由紅了眼睛,沉默片刻便轉身拿起木梳,繼續溫柔地替他梳發,梳通後再編成一根根俏皮的小辮子……
……等等!她、她在做什麼違和的事情?!
“編好了,衝天辮!趙官人你看他像不像廟裏的金童?”辛湄充滿成就感地回頭問。
趙官人木然揉揉眼:“姑娘,你……你就一點也不難過哦?”
辛湄愕然:“什麼難過?”
趙官人絞盡腦汁斟酌詞語:“你看……將軍他成這樣了,也不知道這變身能不能過去……你心裏不難受麼?”
“不難受啊。”
她回答得好快……趙官人又揉了揉額角。
“我知道陸千喬一定能醒過來的。”她捏著他頭頂那根辮子扭來扭去,垂頭含笑,“他這種人最死愛麵子了,醒了以後肯定不希望大家記得他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我不會為他難過,我等他醒過來。”
看看人家!什麼叫生死相隨?!什麼叫不離不棄?!什麼叫情之所鍾?!趙官人感動得眼淚汪汪,自己寫了那麼多年的戲折子,修行還遠遠不夠啊!
正準備掏出紙筆把這段經典的對話抄襲下來,忽聽門一響,斯蘭端著熱水毛巾走了進來。
“我要替將軍淨身了,你們都出去。特別是你……你對將軍做了什麼?!”斯蘭見著陸千喬頭頂那幾根辮子,氣得差點把盆掀了。
辛湄搖著衝天辮對他無辜地笑,下一刻她就被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