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薩與惡鬼
直到真正騎馬下了山,走出了減蘭山莊的範圍,楊慎都沒有說話,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說笑,他的回答隻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終於,連遲鈍的伊春都覺得他很不對勁,策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額頭,“發燒了?”
那一瞬間他渾身都警戒的繃緊,左手裝作無事的牽住韁繩,右手卻悄悄握住了佩劍。
不過額頭上的手很快就拿開了,伊春說:“沒發燒啊。你撐著點,前麵就是鎮子,咱們好好休息一個晚上再走。”
楊慎的手也不著痕跡地從佩劍上移開,默然點頭。
又行了半裏路,眼看著天色要黑了,兩人卻在林中迷了路,左轉右轉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馬,左右看看,歎道:“天都黑了,羊腎,你還能撐住嗎?”
他垂著頭,淡道:“我沒事,不勞師姐掛心。”
話音剛落,卻見她飛快跳下馬,一把抽出了佩劍,他大吃一驚,幾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劍上。
耳畔響起師父臨走前告誡的聲音:不能掉以輕心,伊春很厲害,一擊不中就隻有一敗塗地等著你。
楊慎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聲道:“羊腎,前麵好像有怪聲!聽說附近有山賊搶劫行人,咱們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賊?
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前方傳來一陣破空聲,一把巨大的飛刀旋轉著射了過來,頭頂又是一暗,像是漁網之類的東西扣下。楊慎將身體一低,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兩匹馬被從天而降的大網給網住了,嘶嘶直叫,緊跟著又是一聲悲鳴,楊慎騎著的那匹黑馬被飛刀削去半個腦袋,登時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劍就衝了上去,一麵厲聲道:“是誰?!給我滾出來!知不知道現在市集上一匹馬要多少錢?!你們賠給我嗎?!”
在這危機時刻,楊慎居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眼看對麵樹上跳下十幾個黑衣人,手裏拿著明晃晃的刀劍,臉上蒙著布,還真是傳說中的山賊。
他倆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劍就是一頓亂砍。好在這幫山賊隻會一點粗淺功夫,搶劫普通路人倒還綽綽有餘,對付他們兩個認真學武的,卻難免吃力。
楊慎用劍抵住山賊的進攻,聽見後麵伊春打得熱鬧,忍不住回頭去看。
師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會,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現在不會是她對手。
她的每一次跳躍,每一次避讓,每一次進攻,都微妙而優美,動作不可捉摸。
很輕,像是沒有重量的那種輕,像最薄最利的刀鋒,無聲無息地靠近,殺人不見血。
就是這種輕巧與安靜,令人膽寒。
山賊們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著哨子打暗號叫撤退。
楊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攔住跑得最慢的三四個人。伊春揮著劍,很是凶神惡煞:“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賠我們馬錢!”
楊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陰森地瞪著他們。他那張壞蛋臉實在太生動,分明是告訴他們:如果不交出錢財,老子就要把你們剝皮抽筋燉肉吃。
山賊們嚇得紛紛把荷包掏出,居然還有一大袋冷饅頭,足有十幾個,夠他倆吃好幾天。
楊慎撿起荷包,把裏麵的銅板倒出來數了數,皺眉道:“隻有三百文,也是窮鬼。”
伊春不滿意地繼續揮劍:“一個子兒也不許留!統統交出來!”
山賊們痛哭流涕,隻差脫褲子了:“女大王,真的沒有了!殺頭也沒有!”
伊春隻得悻悻收劍,說:“你們以後要是再搶路人的錢財,我就把你們的手都砍了,在你們臉上畫王八!”
山賊們屁滾尿流跑走之後,楊慎忍不住望著她偷偷發笑。
伊春正色道:“別笑,方才的三百文呢?收在哪裏了?”
他聳聳肩膀:“什麼三百文?”
“可惡!你想一個人私吞?!那是留著買馬的錢!快交出來!”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騎,要買也是我來買,師姐就別插手了。”
“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醬醋茶!萬一亂花掉怎麼辦?師父就給了二十兩銀子,能買什麼馬?現在不節省,用光銀子以後難不成去要飯?”
“要你個頭!師父早交代了一年內把事情解決,二十兩銀子怎麼也夠一年過活的了!”
“什麼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著他,“師父有說一年把什麼事情解決?”
楊慎倒愣住了,半天沒說話。
隔了好久,他忽然長歎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道:“原來……她不知道……師父沒和她說?”
“說什麼?”伊春也跟著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圓看著他。
他眼珠一轉,敷衍地笑道:“沒什麼……師父的意思是,讓我們用一年時間決定誰來繼承斬春。”
伊春猶豫了一下:“奇怪,師父怎麼沒告訴我這件事……”
楊慎張嘴,正要說話,忽聽不遠的前方又傳來騷動聲,像是有人在喊叫,聲音急切。
兩人對望一眼,趕緊牽了馬追過去,沒走一段,便見方才搶劫他們的那幾個山賊被人用繩子高高吊在樹頂,正在哭爹喊娘。
樹下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著年紀不大,一雙眼生得十分靈動,抬頭看著那些山賊,正在拍手叫好:“活該!誰讓你們做山賊還那麼窮,身上居然一個子兒都沒有!”
那些山賊自然是有苦說不出,難道說他們方才想搶劫路人來著,結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錢給搶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風騷華貴,晚霞紅似的外袍,一頭好長青絲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後,像一匹黑色錦緞。
他懶洋洋的,打著嗬欠說:“小南瓜,先把人放下來。身上沒錢,衣服還值幾文,都剝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皺眉道:“主子,這事兒太陰損了!衣服好歹給人家留著吧,現在天還冷呢!”
那年輕男子聲調還是懶洋洋的:“人家搶劫咱們的時候,可不會這麼好心,想著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賊放下來剝衣服,伊春忍不住走過去說道:“剝衣服就不要了吧?他們又沒真的搶到你們什麼東西。”
那兩人一齊回頭,伊春和楊慎都是一怔。
那個男子,有一張新雪般白皙的臉龐,看上去又溫柔又純善,像是專門做好事從來不做壞事那種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個字用在男人身上並不合適,但他絕對當得起。
他上下把他倆打量一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過身走了,一麵說:“小南瓜,善後。”
小南瓜飛快答應,袖子一揮,裏麵登時彌漫出一股黃色煙霧,伊春反應快,趕緊退了好幾步,鼻前還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裏麵的楊慎和山賊們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那藥粉熏得鼻涕眼淚亂飆,總算楊慎底子在那裏,沒像山賊們一樣當場暈過去,可是等藥粉散開之後,還是雙眼紅腫,喉頭劇痛,腦子像有針在紮。
那對神秘又可惡的主仆早已不知跑哪裏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楊慎,急道:“你沒事吧?!是不是毒藥?”
楊慎擺了擺手,說不出話來,緊跟著白眼一翻,終於也撐不住暈死過去。
因著楊慎“中毒”,伊春隻得先在賢德鎮找了個客棧,安頓楊慎睡下,自己出門請大夫。
出門的時候,師父資助了每人十兩銀子,很嚴肅地告訴他們:要省著花,花完就沒了。
伊春摸摸癟癟的荷包,抬頭看看醫館門口的大字:出診費五十文起,疑難雜症百文起價。
一瞬間,突然覺得貧窮很可恥。在醫館門口躑躅了良久,也下不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要錢?身上的佩劍萬一損壞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筆的銀子。若是水土不服,動不動來個頭疼腦熱,十兩銀子估計沒兩天就花完了。
“這位姑娘,可否讓在下進門?”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伊春趕緊說個抱歉,退兩步讓人家先進。
那是一個穿著窄袖獵裝的男子,左邊胳膊鮮血淋漓,染濕了衣服,不過看起來好像他一點也不覺得疼,麵不改色,溫言道:“請邱大夫出來。”
前麵招待的夥計大約是新人,沒見過他,又見他衣料上乘,舉止不凡,隻道是釣上了一頭肥羊,當即笑眯眯地說道:“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們醫館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沒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尋常大夫可不一樣。你要叫他,須得先付一兩銀子的訂金。”
一兩銀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個年輕人頓了一下,摘下腰間的一塊木牌,道:“你拿著這東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夥計沒撈到訂金,隻得嘀嘀咕咕地進去喊人了。過了沒一會,門簾一掀,一個年約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輕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爺,新來的孩子沒規矩,不認得你,讓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爺擺擺手不當一回事,自己將袖子摞起露出傷口,道:“你看這個。”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會,倒有些吃驚:“咦,這傷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幾個……”
話未說完,晏少爺忽然抬頭朝伊春這裏望過來,雪白的一張臉,長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難得的是眉宇間那種氣質,清而不濁,與墨雲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神采飛揚。
“姑娘是來求診的?”晏少爺聲線略低,隱含威勢。
伊春原本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求醫,被他這一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走進來,低聲道:“有沒有……便宜點的大夫?五十文實在是……”
晏少爺看了一眼邱大夫,他會意點頭,道:“那請姑娘稍候,待我為這位公子療傷之後,再隨姑娘出診。”
她又嚇了一跳,擺手道:“不用你!你是名醫,一兩銀子的訂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來的孩子亂說而已,我算什麼名醫。何況醫者懸壺濟世,救人為先。姑娘請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著,此時再聽他二人說話,聲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隻怕根本聽不見。
但這種程度,對她而言還是小菜一碟。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聽,但醫館裏靜悄悄的,他倆自己要說話,她就算不聽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幾人居然追到了這裏?少爺身邊竟沒有半個護衛麼?”
“不關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單獨走走。隻沒想到他們竟不惜化裝扮作婦孺,用別致暗器傷我,所幸還有餘力逃出,但這暗器卻無論如何也取不出來,隻得勞煩邱大夫。”
“暗器還是小事,看起來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傷口中擠出血來,放在鼻前一嗅:“癲狂百蛇……唔,似乎還有些許仙人散。並非不可解,少爺莫急。”
說罷也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根單薄銳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傷口頓時綻開,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爺卻神色平靜,另一手兀自端著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從那傷口裏取出三枚帶著倒鉤的鐵針,針頭藍瑩瑩的,顯然是放在毒藥裏煉過。
原來那就是傳說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撐著臉,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轉睛。
邱大夫取了藥粉撒在傷處,細細包紮了,這才拿筆寫藥方:“我馬上就取藥。”
晏少爺擺了擺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還等著你呢,救人要緊。”
這話說的很輕,尋常人絕對聽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起身,對伊春溫言道:“姑娘,我們這就走吧。”
伊春有點尷尬,抓了抓頭發,小聲道:“那……大夫的出診費是多少?”
她是窮人,花不起太貴的出診費。
邱大夫溫和一笑:“不多,十文錢就可以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楊慎還躺在床上,臉色卻好了很多,雙眼不再像桃子一樣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