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二)(1 / 3)

水啊(之一)

在水邊築屋可能是人生的又一夢想。大都市的罪過之一就是遠遠地阻隔了人與水的親近。盡管比較聰明的築城人總是想方設法把水引入城區,但他們所能做的僅僅如此而已,絕大多數的城裏人還是與水無緣。那些以水著稱的城市,如果實地考察起來,會讓人覺得那一點點水簡直算不了什麼,微不足道。水啊,自然的心靈,大地的眼睛,可以洗滌萬物的清澈之源,就這樣不見了。而人離開了水會是不幸的。

可能由於我出生在大水之濱,所以一離開了水就有一種焦躁不安,總害怕生活變得過於幹枯。許多年裏幾乎是一路逐水而行,水在不知不覺間牽引著人生軌跡。行走在城鄉之路,隻要是眼前出現了一片大水,立刻有一種愉悅和親近感。無論在哪裏,隻要看到一片水被汙染了,心頭立刻會泛起一種絕望感,這絕望會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人類的恐懼不安和肮髒,這一切都等待水來洗刷,可是人類卻先自動手把水弄髒了。人的視野裏如果能有一泓清水,就成了人生中最質樸最詩意的追求。

在小城南部山區,一個小村向陽一麵是深深的大水潭,而且絕無汙染,常年清澈。一個朋友就在那個小村的南端居住,他們家有一個兩層平台式樓房,長年閑置,於是熱情地邀我去住。這時恰好是我不得不搬離小城居所的日子,內心十分惆悵,所以這邀請就讓我分外高興。那是一個小小的山村,幾乎所有的房子都是老式的,一律黑瓦青磚,開著幾個小窗,遠看像一群可愛的刺蝟伏在大山腳下。朋友的兩層平台式小樓是全村最高的建築,我們登上二層就可以鳥瞰全村。從這裏再看南邊的水潭,簡直近在咫尺,蔚藍蔚藍,水波不驚,山的倒影就在其中。

我把簡單的用具搬來,然後就在這裏住下。水潭是我的心情,它一直是那麼清澈平靜。幾天後,全村的人都一點點熟悉過來,他們把一層好奇抹去,開始了對外來人的幫助。山村裏才有的黑鹹菜是蘿卜做成的,油亮油亮。還有一種山野菜做成的餅,泛出特別的香味。從水潭中釣的一種黃脊小魚長約二寸,烤得酥香逼人,據說是一種長不大的特別美味。這些東西都是山裏人一代代的強大滋補,是最讓人信任的食物。

雨水過後,山裏人約我一起去山坡上揀“香水牛”,就是長了兩條長須的甲蟲,肥肥胖胖,在鍋裏煎一下就是一頓佳肴,如果再有一盅白酒,那就是寒濕之日的清福了。除了它,山裏還有豆蛹,多籽螞蚱,知了猴,蘑菇,總之美味多多,不勝枚舉。這些吃物與山民的歡樂知足,還有健康自信的日常生活連在一起,讓城裏人費解而生羨。所有的這些東西都依賴於水,是濕漉漉的天地裏才有的。雨停之後就是美妙的收獲之時,找天然吃物,同時再備下白酒。我在全村最高處的那棟水泥房子裏可以看到戶戶炊煙,如果是北風,還能清晰地嗅到全村烹飪的香味。

水潭太深了,村裏人在夏天也很少下水遊泳。潭水潔淨無汙,魚在深處都看得清楚。隻有靠近山麓才有苔草伸進水裏,那兒據說就是大魚的窩。這兒的水鳥總是單獨行動,它們的模樣在我眼裏簡直很少重複,每一次都是新的麵孔,有的潔白,有的碧綠,有的長長的喙,有的高高的腿。水鳥在潭邊踟躕的樣子優雅之極,它們仿佛沒有更多的急切心情,僅以漫步為主,狩獵倒在其次。我每一次來潭邊都欽羨水鳥,先是盯視一會兒,然後就像它們一樣悠閑地走起來。

水啊(之二)

在南部山區水潭邊的幸福僅僅持續了一年,後來就因為具體工作的變更而不得不搬回小城。可是我仍舊迷戀那裏。有時半夜醒來,恍惚覺得南風正從潭上吹來,帶來了水波的氣息,夾雜著黃脊小魚的囈語。可是很快就能聽到街上馳過的夜車,於是披衣坐起,滿心淒悵。這裏即便是淩晨兩三點鍾也不再安寧,這與四五年前的情形已經完全不同。這就是一座小城的變遷,它也沒有例外地走向了喧囂,總有一天與那些大都市相差無幾。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小城近郊有一座中小型水庫,而它的一邊就是一個院落,內有灰色的水泥樓和幾間平房,這就是水庫管理所了。管理所當是幾十年前的產物,如今這幾幢建築已十分陳舊,並且空下了三分之二的房間。主人寂寞,他們見我如此留戀這湖清水,立刻高興起來,變得非常好客,說:這裏的魚真肥。我笑了,因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兒有一片開闊的大水,有長滿了半個堤岸的柳樹和青楊。多麼不可思議,這兒離城區僅僅五六公裏,眼下竟然沒有一個遊人。主人歡迎我來這裏完成自己的部分工作,這使我滿心感激。

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水畔皆有迷人之處。除了狂風大作之時,每一種天氣幾乎都在彰顯這裏的美。冰淩,雪,飄飛的細雨,春天的柳絮,深秋裏的玫瑰,都在裝扮這片大水。就因為它的撫慰,我又一次變得安定和滿足,眼裏的一切都變得簇新。這裏就像南山的水潭一樣,是又一處難得的安居之地。那麼究竟是什麼在妨礙我們的選擇呢?

當然,眼前這美好的水畔隻能讓我留戀向往,而不能當成長久的居地。它吸引我,讓我來來去去,樂此不疲,未能割舍。我向越來越多的朋友引見城郊這片亮水,介紹它奇跡般的沉寂。也就在這些日子裏,我順著水的流向一直向前,不止一次繞到了小城東郊的一條河邊。我終於在河岸發現了一個小村,並在小村裏找到了新的小屋。我在小屋安居下來。

我常常不無自豪地說:我是河畔人家啊。

這條長滿了蘆荻的河日夜不息地奔流,它趕路的聲音直傳到我的窗下枕邊。這是那片大水對我的問候,是它捎來的訊息。我相信,即便是更遠一些的那個水潭也與水庫、與這條河相扯相連,它們是孿生兄弟。河水在大雨季節裏咆哮,有時它會淹沒河上的那座漫橋。我曾在夜晚長時間站立河邊,看泛著白沫的水流衝蕩而下,想象著遠方的大海。

最大的水就是海,我終有一天會臨海而居。這就是我在漆黑的夜晚想到的。蒼茫無際的海,水天交接之處藏下了多少幻想,我會更多地停留岸邊,去遙望邈遠。

唯一的樹

也算為生活所迫,後來我不得不在小城裏一再變更住處。新的居所平淡無奇地處於一個新開發的居民小區裏,即人們都熟悉的那種公寓。這個五層樓房共分五個單元,每個單元前的空地上都植有一株毛刺槐,它們在暮春開出紫紅色的花,成為樓前彌足珍貴的點綴。這就是我們小區裏的綠樹紅花。為了保護這五株小樹,當初鋪水泥空地時,泥瓦匠特意在樹的四周用磚砌成一個方框形。可是當這座樓的人入住沒有多久,五棵小樹即被車撞倒了兩棵。歪折的小花樹不是被及時救護扶起,而是很快被某些主人從根上幹掉了,問為什麼?有人答:這些樹礙事,來回倒車就得小心多了,太麻煩。

為了“方便”,一個月之後剩下的三棵又有兩棵被車輪碾伐了。也就是說,我們樓前僅僅剩下了一棵樹,然而它就在我居住的這個單元的前麵。這立刻讓我悲酸中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幸運感,當然也還有難平的憤怒。我不信一個人這樣對待一棵稚弱的小樹會有好的心地,也擔心他們的車輪會碾壓許多同樣美好的生命。我在唯一的槐樹前站了一會兒,發現它隻比拇指粗一點,可是開出的花一束束壓彎了纖枝,這花不知疲倦地一束未凋一束又開。它正努力地吐出芬芳,以此向這幢樓房的主人求訴:我會不誤花季地全力開放,我會用盡僅有的一點力氣,以微不足道的美來裝扮這個小區,服務你們,隻求你們饒恕我、放過我。

從此我多了一個心事,總是有意無意地向小樹的方向觀望,總要走到樓梯口去。隻要看到唯一的樹還在,就讓我鬆一口氣。它像是最後的一個象征和希望,它仍在滯留和堅持,倚在我們身旁。車聲不絕,喇叭嘶叫,我看到小樹渾身顫抖地躲閃。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它竟安然無恙。

一夜大風,早晨起來從樓梯口去看小樹,發現它落了一地葉子;還有,它折了一根枝條。這是一根僅次於主幹的粗枝,使整個樹冠去掉了三分之一。我害怕這會造成一種可惡的提醒,就奔下樓去,在小樹四周又加了幾塊護磚。

小區裏沒有一刻可以安靜,從白天到入夜,再到淩晨。這裏除了惱人的車輛,還有一撥連一撥的小販進出叫賣,特別是南腔北調收購破爛者的高聲大喊。讓人奇怪的是物業管理部門根本不曾幹涉這些嘶叫,更使人驚奇的是,一個還算簇新的小區裏竟然有無窮無盡的破爛。說到入夜和淩晨的嘈雜,有時真算得上驚心動魄:一輛輛轎車都安裝了防盜報警器,它們會突然在夜深人靜時放肆長鳴,那是各種各樣的嘶叫,警笛,救火車的號叫,不一而足。這猛然大吼的淒厲之聲會讓人從夢中驚醒,心髒一陣劇烈跳動,然後就是努力安靜自己,設法入睡。可是隻過了一瞬,又是再一次的突然嘶叫。不僅是這個小區,幾乎所有的小區都有這種令人生懼的嘶叫。這不是人間的聲音,這是地獄裏才有的哀號。

據說半夜裏響起的轎車警號、它的聲聲尖叫會使車主產生特別的愉悅,越是尖厲逼人越是令其自豪和興奮。這種聲音在提醒他那可憐巴巴的擁有。這就是第三世界的竊喜,是一種不可理喻的趣味。然而整個小區的人家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有自己的小車,一輛輛車裏鋪了厚厚的地毯,有拉手紙巾,有空氣清新劑,有垂掛起的一些小玩藝兒,還有花花綠綠的軟墊、兒童玩具,等等不一而足。僅僅從車內的物件看,還不知他們是多麼高級的動物,擁有多麼高級的趣味。其實就是這些人在偷著發狠,碾壓樓前小小的花樹。

我們樓前唯一的毛刺槐如今已經五歲了。它長成了胳膊粗,枝葉繁茂。我盼它快快長大,當它長到碗口粗的時候,那些轎車再要欺負它,必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又是暮春,毛刺槐開出了空前絢麗的一束束花朵。這花招來的蜂蝶可真多。天氣熱起來,由夏而秋,它在不停地開放。

島主

小城北去十公裏就是美麗的渤海灣。當我們穿越大片田野,看到了近海鬆林時,忍不住就要發出慨歎:多麼好啊,多麼漂亮的地方啊。同時心中也會生出陣陣困惑:當年築城的人為什麼不讓城區更靠近大海一點?如果這樣,那將是怎樣漂亮的一座濱海城市啊。

這片無邊的沙原,還有鬆林,都深深地吸引著我。

站在海岸眺望,可見遠遠近近的幾個海島。最近的一個似乎近在咫尺,簡直伸手即可觸摸。島上林木蔥蘢,房屋鱗次櫛比,西部是潔白的沙灘環繞,東部矗起黑色的礁岩。整個島太美了,這樣的地方大概隻有神話中才有。一個小小的碼頭通向海島,這裏同時還是一個繁忙的漁港。

登島之後會有另一番驚歎。這個島早在幾千年前已經有人居住,眼下已有居民三百餘戶,他們祖祖輩輩都是漁民。所有的島屋都由青黑色的海島石壘成,頂蓋是棕色的海草,坡度很緩,看上去十分美觀,遠比岸上的民居要詩意得多。一條條巷子細窄,安靜,偶爾出現的一條狗也不吠叫,隻是看看生人,再抬頭望望太陽,然後離開。一些海鷗在岸上飛舞,細嫩的叫聲讓人想起撒嬌的孩子。島上隻有很少的一點可耕地,全部種上了蔬菜,被守島的女人們蒔弄得油旺旺的。

我一整天都在島上走著,不願停歇。因為這裏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新奇有趣,仿佛來到了某個仙境。這裏首先是安靜,是大海清新的氣息。這個橢圓形的島東西長南北窄,最東端有高聳的礁岩,上麵還建了一座高高的燈塔。細白的沙岸差不多環繞了整個海島的四分之三,沙子潔白,顆粒均勻,在陽光下散出陣陣溫熱。有幾隻歸來檢修的船停靠岸邊,吸引了一大群海鷗。從船上下來幾個穿了閃閃發亮的膠皮衣褲的男人,他們每邁出一步就發出謔啦謔啦的聲音,走在岸上就像外星人一樣令人好奇。

一個現代人能夠來到這樣的海島而不產生眷戀?我真想賴在這裏,一直躺在沙灘上,讓太陽把周身的寒冷全驅個幹淨。這一天,我直等到最末的一班船才離開。可是我的心留在了島上。我最後形成的一個主意就是,我一定要設法在此更久地呆下去。

我知道島上的生活會有另一種寂寞,這也是它魅力之一部分。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世界,不過它隻在幻想之中。

離開海島之後,很長的日子裏我有些沉默。小城的朋友得知了我的心事就說: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啊。我不信他的話,因為人世間所有的美好事物無一不是千辛萬苦方能接近。我說自己想傾其所有定居島上,我隻需一處最普通的海草房子,我會把它當成至寶。當我說出這句話時,心裏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就是願用下半生做一個島民。

朋友於是去了海島,想為我尋一座海草屋。回來時朋友笑吟吟的,說:你去住就是了,隨便住,但你不能擁有那裏的房子,因為島上的屋子是不能買賣的。我問:租用嗎?他又搖頭:不,島主說用不著。

“島主”就是那裏的頭兒,朋友不知通過什麼關係找到了他。

我在朋友的陪伴下再次登島,這次隻為了拜見島主。在一座海草屋中,一張粗木桌前坐了一個矮矮的中年漢子,大眼睛,胡茬黑旺,挽著褲腳。這就是島主。他的模樣讓人拘謹,但聽他哈哈一笑就馬上放鬆了。他的大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第一句話就是:怎麼辦吧,你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