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二)(2 / 3)

可見當年上海的這一份畫報,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審美趣味。“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魯迅先生那一刻是憤怒遠多於幽默的。

今天看,出現幾個歪戴帽子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正常不可以,但問題是這樣的孩子不能是標準,更不能是前提—不歪戴帽子連做個孩子的資格都沒有了,這就荒唐可怕了。

魯迅先生當年的慨歎、鬱悶,今天看又是如何?

魯迅當年其實把今天的許多奧秘都說盡了。魯迅的偉大就在這裏。他的書三四十年前印得跟“寶書”一樣多,結果引起了後來的反彈,有人反而不想再讀了。其實這與魯迅先生無關。不讀魯迅的書可是個了不得的遺憾,因為魯迅談到的好多文壇問題、文化問題、精神問題,是從人性的幽暗切入的,大多都能言中今日,人性中的許多問題過去和今天都差不多,表現出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就是魯迅的偉大。他深入了人性的大層。今天流行的文學讀物又是什麼?今天歪戴著帽子已經不算什麼了,已經遠不夠刺激了,今天還不知要把帽子戴在什麼位置上呢。

下流,無聊,何止是無厘頭,何止是幼稚淺薄,更何止是蒼白。不可忍受的是如此肮髒—有時候,許多時候,這些竟然變成了文學的前提。

中國在走向所謂的全球化的過程當中,有兩個東西長成了無所不能的可怕的妖怪:一個是金錢,一個是性。這種欲望是人性中的合理部分,它屬於每一個人,是人性構成中的基本部分。但是當它公然作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全部理由,作為精神遊戲的規則和標準去強化,並成為評判是非的法則的時候,就成為一種暴力,很少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它。人欲統領一切,作為一個硬道理放在那個地方,這個世界就危險了。

《西遊記》塑造了一個力大無邊的猴子,他由石頭裏邊蹦出來,拿了一個棒子,無論是何等神聖權威,更不要說權力金錢,隻要不順眼,揮棒就揍。可就是這樣的一位齊天大聖,他有一次遇到一個妖怪,還是要仰麵長歎—因為這個妖怪法力之大,可以讓“土地佬”們“輪流當值”—七十二變的大英雄此刻痛苦鬱悶極了,把那一張毛臉仰望天空,說蒼天啊,怎麼還有這樣的妖怪?

“土地佬”本來是一個命官,用現在的話說該是“守土有責”,卻轉而去給妖怪“當值”了。為什麼?就因為這個妖怪非同尋常,太厲害了。所以,我們今天的處境,我們大家,都麵臨著一個無所不能的巨大妖怪,它已經讓許多的“土地佬”輪流當值了。說到文學,隻是一個方麵而已,更不堪言而已。

文學文化人士,專家,他們的工作本來就是區別作品,因為他有可能把一般讀者感受不到的、文字縫隙裏邊的奧秘挖掘出來,有可能把作家最有魅力的那一部分給擴大出來,以抵達輸送到最偏僻的角落—可是一旦為妖怪“輪流當值”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從這個角度上講,可以對中國文學的發展非常絕望。真實的情況是,我們已經看不到東方的魚肚白。但從另一個方麵來講,又可以非常樂觀—種種情形古已有之,亂七八糟的向下的東西,對人總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們非常好的文學、非常好的文學家仍然在產生,並且得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我們的精神生活不但沒有中斷,而且還得到了繼承和發展。人性裏邊還有另外一種有力量的東西,這就是向善和追求完美。

毀壞的痛快是存在的。比如說我們一個瓷器店裏擺滿了很多精美的瓷器,製作這些藝術品的人不一定受到推崇,不一定總能得到很多人的喝彩和理解;而且,他整個製作的過程是晦澀的、艱苦的,製作者可能光著膀子,還由於常年的焦思苦慮,弄到頭發枯白麵目猙獰:汗流浹背,滿臉是泥,讓人討厭。因為他要勞動,他要製作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精美藝術,其過程看上去不一定是迷人的。製作者是很痛苦的,有時候看上去甚至既疲憊又醜陋。但是有一天瓷器店裏突然來了一個小醜,這家夥生得逢時,生在一個以毀壞為榮的年代,於是他拿著棒子,歪戴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帽子進來,劈劈啪啪砸了一通—有人會痛心疾首,但也有不少人會覺得這家夥真了不起,幹得真痛快,開始大聲叫好!

我們這個時代,砸瓷器的太多,辛苦製作的太少,保護精美瓷器的太少。我們真的進入了如此荒謬的時代。有一個日本學者驚歎,說日本正在迅速走入“一個下流的社會”,我聽了以後非常震動,被他對世界的憂慮和警醒所感動。

日本有日本的問題,世界上各有自己的問題。我們呢?防盜窗都安到五樓了,人與人的關係怎樣自不必說,活得有沒有尊嚴自不必說。強者和弱者各是怎樣生存的,大家都知道。

這些天正為足球瘋狂。足球我也喜歡,力與美、英雄主義、浪漫和藝術,都在裏邊了。但畢竟就那麼一個牛皮縫的東西,讓好多人哭壞了眼睛,有的跳樓,有的往下扔東西—輸了球就說是輸掉了國威,踢贏了就說踢出了國威,也太“牛皮”了!花那麼多錢搞競技體育,就是為了全民健康嗎?為了一個民族的形象?可是一些城市裏連塊像樣的草地都沒有,市民想健身散步都沒地方,每天被噪音、被各種各樣的東西折磨得沒法過,大多數人想打個羽毛球乒乓球,門都沒有。我們在這樣的環境裏,在噪音汙染尾氣彌漫煙囪林立的大破城裏苟活,在人與人之間那種冷漠、殘酷、壓榨中,在一個不知書不達理的社會裏生活,還有多少形象可言?多少尊嚴可言?

批判的力度,憂慮的靈魂,它本身就是才華。我們還沒有看到曆史上留下來的任何文學大師,會是一個一談起理想和崇高就嚇得滿地打滾的人。當然,他的理想應該是消過毒的,他的崇高也不是偽崇高,他的理想主義和追求完美的意誌,正是人類最了不起的、永遠不能夠滅亡的元素,隻有這些才能夠支持我們的藝術和未來一塊兒生存下去,讓我們多少還能談談明天。

個體的堅持

我想起閱讀《托爾斯泰傳》的感受。我看的這一本是英國人莫德寫的,讀了多遍。它其中有一段話讓我久久不能忘懷。他說在莫斯科的時候,晚上出來,看到這個歐洲城市的燈火像蜂巢一片—那時候燈光不會像現在這麼亮—他說在茫茫的夜色裏邊,想起托爾斯泰就在這其中,心裏感到了一種安慰和安全感。因為當年托爾斯泰就住在莫斯科,沒有住在郊區那個莊園,他在莫斯科有一套房子。莫德回憶那個夜晚的感受時寫道:“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莫斯科至少有一家住宅(托爾斯泰家),那裏各種類型各種狀況的人們在一個人的影響下彙聚一起,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卑鄙的東西,他在最黑暗的反動時期,保持著一顆充滿希望的心和一個燃燒著的信念,即邪惡的事物決不能持久,當前的罪惡不過是暫時的。”

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裏邊,茫茫的夜色裏邊,有那麼一戶人家,有那麼一個人(托爾斯泰)—好多的文化人就團結在這間房子周圍,經常到他那裏去。因為有了他,大家不覺得絕望—莫德說:“這種狀況決不是一件小事”。這最後一句議論特別讓我感動。是的,一座城市,一個時期,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這種狀況可真的不是一件小事啊!

他說得多好。我們現在好多的個體麵臨著巨大的黑夜,無能為力。我們不免軟弱,沒有辦法。我們不得不時時妥協。作為一個人,一個堅持下來的個體,原是很難很難的。但是再一想,如果堅持下來了,那些默默的、像莫德當年在夜色中行走的人,又會怎樣?這些沉默者大有人在。是的,那一部分孤傲的人,有時會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寧可選擇沉默。他們常常是用沉默來反抗、來孕育自己生命裏的很多東西的。那些動不動就在媒體上大喊大叫的人,不能說全都是淺薄的人,但裏邊的確充斥著大量無足輕重者。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一句話,叫“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的聲音在黑夜裏邊,你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作為一個個體,他還在頑強地堅持—這堅持將來可能會得到回報,更可能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直到從這個世界上離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沉默者因為你的存在而得到了安慰,獲得了安全感。所以你雖然死去了,默默地死去了,但是你存在過。

我們不免也鼓勵過自己,要做這樣的一個個體—不是為了讓別人讚揚和崇敬,不是為了被記住,而隻因為曾經看到了莫德的這句話。同時我們也會感到,當我們站在郊區的山上向下一看,或走在城區—那可不是莫斯科的茫茫黑夜了,那是汙染成一片濃霧的黑夜,這黑夜即使比莫斯科的燈火明亮十倍也刺不透射不穿—在這個黑暗的汙濁的夜色裏,我們不由得會想:完了啊,可惜啊,這麼大的一片城市之中,我們沒有那麼一個或半個類似的老人,也沒有那樣的一棟房子,沒有一個人在那房子裏邊居住—我們知道這座城市沒有那麼一個人,這人身上連一點卑鄙的東西都沒有,他在關懷和關切,他存在著……想來想去,真的沒有—我們實在不敢說有,我們多麼希望有,可是,但是—沒有!

所以我們沒有一種安全感,沒有得到生存的鼓勵。當然,我們也有很好的老年人、中年人,但那是一般意義上的。他們也常常要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說一些假話,做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

“沒有一點卑鄙的東西”這句話,當然不是說托爾斯泰沒有缺點,沒有做過錯事。當你深入他的世界的時候,看他的日記和真實生活的時候,你會覺得他並非是神,他仍然是人。但他是大寫的人。他那巨大的關懷,靈魂的性質,驅逐了卑鄙。

附:幾個小問題

關於批評

說到對我的批評,我自己是很少去回應的。因為批評者自有理由。對方的作品和言論,我也並沒有來得及讀全,不能確切地得知他全麵的想法,所以簡單回應會片麵化。在九十年代,有的報刊以很大篇幅批評我,我從來沒有指名道姓批評過對方,一次也沒有,沒有回應。因為我在做別的事情,暫時沒有時間研究這些,沒有完整的判斷。

還有就是,一些非學術非藝術的爭執、沒有高度的話題,參與進去沒有意義。

一些大詞

剛才說到一些理想、崇高、文化大旗、反抗等等,我覺得這都是一些大詞,要慎重,尤其要使其有具體內容才能談。有時候我對這些詞彙的使用有些反感,就是說,當我們沒有把它具體地填充上自己的內容,就會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懼。有時人們也會走向了另一極端:見了大詞就反對,無論這個大詞意味著什麼,代表著什麼,具體內容如何。

文學尤其是具體和個性的,它不能是走到大詞為止的東西。即便是極其激烈的情懷,也還需要文學的表達。昨天我在華東師大舉了一個例子:如果說我們有人在社會上遭遇了不幸、壓迫和苦難,如果說很大很大,還能比屈原當年更甚嗎?誰比他的牢騷更多?屈原是一個貴族,一個重臣,可以和國王經常在一塊兒無所不談,但由於後來小人離間,權力鬥爭,他的地位受到了極大的削弱,最後是流放。他當年痛不欲生,最後投江—就是這樣的一個詩人,看他的《離騷》《天問》《招魂》,寫的卻是何等絢麗、燦爛。他那麼多情地寫到了女人,想象奇異,寫到了無數美麗的花,他是一個永遠的、多情的浪漫的生命。他是如此豐富。所以他才傑出。他並沒有因為自己不可忍受的命運的捉弄,而把自己的作品用大詞填滿。他的作品美得不得了,千古絕唱。再說到魯迅,我們很容易一談到魯迅就是匕首、投槍,橫眉冷對,但實際上他是非常多趣、多麼幽默、多麼有意思的一個人。

符號化的危險

我們今天談“五四”以後的小說,把過去一度忽略過的作家作品當成了經典中的經典,視為最偉大的作家。這不冷靜也不實際。他們是了不起的作家,現代文學史曾經不公平地對待了他們。整天講“百花齊放”,開得那麼好的一束花,那麼香那麼美,卻完全無視其存在,甚至不讓它開放,實在沒有道理。但是一定說他們遠超魯迅,那麼偉大,或者說唯一唯二的,那也不讓人同意。

有人說他們才幽默,而魯迅不幽默—奇怪的是我卻覺得魯迅的作品太幽默了,而有人一再以幽默列舉的作品,在我看來更多的卻是詼諧和滑稽。幽默和滑稽還不完全是一回事兒。我們很多的人喜歡滑稽,不喜歡幽默,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幽默。魯迅的所有小說,包括他的雜文和散文,都非常幽默,魯迅僅此一點也是非常了不起的。魯迅首先是一個多趣的、豐富的人。我們現在越來越不讀魯迅的作品了,自以為已經十分了解他了,其實我們隻是得到了一個概念化的魯迅,與真正的魯迅沒有多少關係。我們常常滿足於作家的符號化、簡單化,這多麼危險。

當代作家同樣麵臨著被符號化簡單化的危險。一到談到某些人就什麼“道德理想主義”“二元對立”—也不知誰在對立。所以我們一再地強調:強烈的道德義憤,對社會底層的關注,對社會公平的渴望—一個作家在這方麵有多麼強烈、多麼有力,就應該有多麼絢麗的想象。它們應該是一致的。

世外桃源

有人說《九月寓言》等作品寫了一個世外桃源,真是讓我不解。很多場合人們說它的優美和詩意,仿佛美化了粉飾了生活似的。可就是沒有注意它寫到的黑暗、血淋淋的生活。比如《古船》《家族》,我每每想起其中的鮮血、黑顏色,至今還要驚懼—生活如此,我是不得不寫;奇怪的是今天的部分讀者覺得它們都大不過癮了。

怎樣才夠血腥?時代給人的可怕趣味……

沉默者

有人說,對社會的黑暗用沉默的方法對待不如反抗,當然。

但是,有時沉默也是一種反抗,一種現實。很多人是出於無奈,或更複雜的一種思想—一時沒法表達,無從表達,是那麼一種生存境遇。不是提倡沉默。不停地寫作和宣講,就是為了打破沉默。我們歌頌行動,但行動是各種各樣的,比如說好好學習,努力思考,愛著美好的文學或寫作,都是行動。

城市的驕傲

有人說,他在浦東新區那兒走時,感覺這燈光已經成為驕傲和象征,成了一種被建構的強悍的文化真實,並希望我能談談“葡萄園”的意義。

我作品中寫到的“葡萄園”既是一個實在,也是一個意象。對應城市,的確已經構成了“一道強悍的文化真實”的浦東,葡萄園是另一片大地。不光是上海,中國的很多大都市,比如一些省會城市,近幾年建設上都在飛速發展、膨脹,市區越來越大,樓蓋得越來越高,玻璃幕牆越來越亮,極像西方。除了比那些西方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髒了一點之外,樓房蓋得一點都不差。回憶一下1987年第一次到歐洲去,當時十分驚異:怎麼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地方。我說的是波恩、慕尼黑、萊茵河兩岸。美得不得了,特別是到了秋天和夏天。還有紐約那些高樓,如同大山排排而來。昨天在“文新大廈”頂部,特別高處,往下看二十幾層的樓就在腳下,換一個角度望一下,很像紐約曼哈頓的某個區。城市發生了多麼快的變化,它終於讓知識分子慌了,讀書越多越慌,說中國簡直不得了啊。

可是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我對於“發展”可沒有這種五體投地的情狀,因為我在更大的地方走了多遍。中國的土地太大,窮困的地方太多,整個農村,山區和平原,都可以詳細地走走看看再說。我想說,這些年來對環境的破壞太嚴重了。兩個環境,一個是人文環境,一個是自然環境。我們現在很注意自然環境。是的,許多地方你很難找到一條像樣的河流,很難找到一片可以遊泳的海灘。自然環境被破壞得一塌糊塗—當你不管不顧地去破壞自然,那麼要蓋一幢像樣的大樓不是太簡單了嗎?你要治理一條河流,你要改造一片土地,興建一個完整的水利係統,把整個的土地改造成當年的大寨田,那要花費不知多少生命和金錢—隻是不太顯眼,因為它沒有從土地上高高地挺立起來,不是四十層五十層,不是立交橋。但是,那種建設是真正的花費我們的精力、金錢和時間的。有些農民現在貧困得不得了,土地被破壞了,林區被破壞了,我們的農村、貧困的地區,是多麼廣闊,我們把它的一點力氣集中起來,蓋一個上海,蓋一百個上海,這有什麼難?根本就不難。

最難的是改造我們這片廣漠的荒原,這片貧瘠的、一眼望不到邊的、靠你的想象都找不到邊界的苦難和貧窮。

再說這個人文環境。我們從出生到現在,何曾生活得這麼恐懼?殺人,恐怖,大麵積的無道德無人性,忍受的欺辱,各種各樣的難言處境……總之生活得非常危險。把我們的社會環境自然環境破壞到這個程度,蓋一座城市,一片拔地而起的樓房之類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對比起來,建幾座高樓城市比一個安全的、知書達理的社會環境來,是太容易了。因為把大地上的錢集中起來,不管不顧,不管人的心情,不管社會秩序,不管自然環境,隻管蓋房子,這沒有什麼了不起,這非常容易而且讓人不安,讓人痛苦。

真正難做的是怎樣保護大地。是的,還是大地、葡萄園,說我有“大地情結”是不錯的,我對保護大地愛護大地,對大地所寄托的無限希望,會是永遠的。因為隻有這個大地才能支撐萬物,才會有各種各樣生長的可能,維護大地才是根本的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