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二)(1 / 3)

雅藝術與通俗推介結合起來的做法,往往是最有意義的事情。但做得好並不容易,因為這個工作對推介者的個人素質要求很高。一些推介者身不由己就要折衷一些、妥協一些,以便讓觀眾或讀者最大限度地滿足,一味地遷就他們。這種做法並沒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但事實上雅藝術在走向通俗化的過程中不是沒有代價的,這就是對它不同程度的曲解和誤解:講解一些壓根就無法解釋的部分。不必諱言,詩性和個性是具有神秘性的。

比如中國畫,是極雅致極精微的藝術,由於要進入流通市場,就必然要宣傳普及,要通過一定的形式讓更多的人接觸和有所理解。但由於它的本質屬於詩的範疇,遠沒有一般人看來那麼簡單明了,所以這樣做的時候常出現許多偏差。一些單純服從於其商品屬性而進行的宣傳和炒作,非但對於理解藝術、進入詩意世界很少幫助,而有時直接就是一種褻瀆。

對電視藝術和國畫皆有理解並深入實踐的人,是極適合做雅藝術推介工作的。我們一直想看到一些介紹國畫的電視片,它將畫家和作品一起呈現出來,會給人以全新的藝術享受。這樣的片子無論做得怎樣詩意盎然,都不會因此而失去觀眾。因為電視是大眾傳播形式,它無論怎麼雅都嚇不走自己的受眾。相反,它現在的問題常常是往俗裏走得太過了,唯恐受眾不夠低俗,許多時候簡直成為一害。

國畫在我眼裏美極了,但它對我來說太晦澀,不通俗。就像書法一樣,真要懂實在不容易。我在電視片中看到生活中的畫家,他們的修養,他們生活中的情形,更有他們的作品,覺得親切並大有所獲。

大海的饋贈

1978年,全國高校裏有一股文學熱,在校學生紛紛組織文學社,創辦自己的文學刊物。我們學校常常會收到來自其他院校的刊物,它們大多是油印的,就連北京大學的也不例外。好在北京大學的是打字油印件,而其他更多的是手刻蠟版印出的。

各種透著墨香的刊物彙集而來,像春天的風,像多重合唱,像交響樂,更像無數的聲音。我們中文係的學生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創辦了兩個文學社,一個叫“貝殼文學社”,一個叫“同學文學社”。兩個文學社同辦一個刊物:《貝殼》。記得係領導肖平老師說:“‘貝殼’,這個名字好!”

今天,我們的同學中僅有極少數還保存了創刊的《貝殼》。它當然是我們的無價之寶。撫摸這份手刻蠟版的油印刊物,心中怎麼會平靜?對我們來說,它等於是青春、希望、理想、創造……許多許多。

剛開始著手辦這份刊物時,不少人還抱有懷疑,擔心我們弄不出像樣的東西來。結果卻給了大家一個驚喜。我們的刊物可以和當時全國任何一份學生刊物媲美。它生氣勃勃,帶著大海的氣息,是大海的饋贈。

一所大學能夠屹立在大海之濱,這是無限之幸運。大海的能量,它的詩韻、氣魄,它夢幻般的迷濛開闊,都會注入我們的心間。這一切當援助我們一生,使我們有可能與眾不同。

文學是做夢之鄉,抒發之地,是生命的五彩映像。文學可以給一個民族鑲一道金邊。

今天,魯東大學中文係的同學繼續了《貝殼》,它已經是鉛印的了。它比昨天更美好。它已經走過了近三十年的路程,它值得讓人自豪。

2006年11月1日

今天的遺憾和慨歎―在上海大學的演講

第二次來到上海大學,第一次大約是四五年前。過去經常這樣聚會談文學,特別是八十年代中後期。其實文學是很難談的,現在回頭看看,留下了太多的文字並不讓我高興。因為一個主要從事虛構作品的人,其他文字再多也難以說得明白,反而讓他自己擔心。當然可以有話直說,有什麼觀點就說出來,但有時候因為語境的問題,環境的問題,還有每一個時期麵對的客觀現實的不同,他會有自己的側重點,包括一些盲區和誤解,還有片麵性等等。總之非常容易說許多廢話和錯話。

隨著年齡的增長,說話的欲望確是降低了。但是寫作的欲望並沒有降低,仍然非常願意寫作,想用一支筆去表達,特別是用虛構的文字去表達。因為現在感到需要表述的東西實在是太複雜了,不能用簡單的、邏輯的、直接的言說能夠說得清楚。虛構作品是依靠細節、故事、人物,所以它可以得到不斷的、一再的詮釋,存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這不是一種聰明,不是回避矛盾和問題,而是一個寫作者到了中年的覺悟。

的確,麵臨的問題越來越寬泛、複雜,常常糾纏不清,於是越來越需要依賴虛構,用形象說話。我今天以一個寫作者和閱讀者的雙重身份,隨便談一些感想,可能非常散漫。

文學能否消亡

今天許多的文學會議上都要談到文學的消亡—文學閱讀、文學創作能不能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能不能終結。我聽說很多的提問—像在南方、北方的文學場合,都有人問這個問題。一談到這個,我就想到法國作家雨果在《論莎士比亞》中所說的一段話:

“今天,有許多人甘願充當交易所的經紀人,或者往往甘願充當公證人,而一再反複地說:詩歌消亡了。這幾乎等於說:再沒有玫瑰花了,春天已經逝去了,太陽也不像平日那樣從東方升起,即使你跑遍大地上所有的草原,你也找不到一隻蝴蝶,再沒有月光了,夜鶯不再歌唱,獅子不再吼叫,蒼鷹不再飛翔,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也消失了,再也沒有美麗的姑娘、英俊的少年,沒有人再想到墳墓,母親不再愛孩子,天空暗淡,人心死亡。”

這是雨果的回答。

我還想到另一位大作家左拉,他有一篇文章叫《我的憎恨》,其中說道:“我憎恨那些高傲和無能的蠢人,他們叫嚷說我們的藝術和我們的文學已瀕臨死亡。這些人頭腦十分空虛,心靈極其枯竭,他們是埋頭於過去的人,而對我們當代的生動而激動人心的作品,隻是輕蔑地翻兩頁就宣布它們淺薄而沒有價值。我呢,我的看法迥然不同。”

這是左拉的回答。

我為什麼要引這兩段話?因為這兩個作家說這番話的時候,離現在已經接近二百年的時間了。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憂慮和討論的一個問題,其實在二百年前就已經反複地被人提過了,這原來不是一個新問題。而兩位傑出的西方作家,已經做出了回答—時間更是證明了他們的回答是正確的。

有新的論點可能認為,我們今天的情況跟十九世紀完全不同—可是十九世紀的讀者會說,我們十九世紀的讀者麵臨的全部問題和十八世紀、十七十六世紀的完全不同!不言而喻,每個時期的文學都將麵臨著嶄新的藝術形式、娛樂形式的挑戰,於是每個時期都有人以為文學的完結是必然的。雖然時代不一樣了,我們今天有了網絡,有了電視,有了那麼多好玩的東西和場所,什麼時裝展啊各種各樣的戲劇啊,什麼立體投影—昨天在同濟大學就看了一場現代立體設計演示,漂亮極了—可是今天的人不要忘記,在過去,即便在古代,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仿佛比文字更有吸引力的娛樂場所藝術形式仍然很多,他們也麵臨著像我們一樣的一個花花世界。有很多人被那些場所給吸引了,被那些藝術的形式給征服了,一度離開了文字和閱讀。所以,當年也有那麼多的人十分擔心文學的命運,不斷地提出文學死亡的問題。

我們今天麵臨的挑戰,和他們當年在比例和強度上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我們不要誤解,以為隻有今天的文學才麵對了一個絕對強大、強大得不可戰勝的對手,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在未來我看也不會有。因為文字的魅力,文學閱讀的魅力,是不可取代的,永遠不可取代。

在真正的讀書人那兒,如果找到一本非常好的書,就是最幸福的一個開始,打開這本書,生活中的其他仿佛都給驅逐了。好像再也沒有其他樂趣,所有的陶醉和幸福盡在這本書裏了。當看到書的一半時,興奮和幸福也達到了頂點,他不斷地被這些文字所營造的場景、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所吸引,這些文字引起了他的無數想象—那種幸福和快感,遠遠不是其他藝術形式所能取代的。那是一種巨大的快感。當這本書快要結束的時候,閱讀者甚至還會產生出一種憂慮、害怕的感覺—擔心這本書眼看就要讀完了,他也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中走出來了—再到哪兒去呢?

就是這樣的情形。我相信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的感受和經曆,這就是文學閱讀。你們回憶一下,你是不是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本書和這樣的一次閱讀?

人這一生的文學閱讀,就是一本又一本地著迷地尋找這一本書的過程。

如果說文學的終結問題是不存在的,那麼非文學的閱讀是存在的:許多人把不同的閱讀給混淆了,分不清哪些是文學閱讀,其基本要求和條件是什麼。有人常常問:我不是不願讀小說,但現在各種報紙電視傳媒上有好多各種各樣的事情,稀奇古怪的信息和故事太多了,我為什麼還要讀小說,為什麼還要讀文學作品呢?這種設問乍一聽也有道理,實際上肯定不對。但要回答,就要指出何為文學閱讀。

我們知道,其他渠道傳來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和信息,它對人構成的刺激,與文學完全不同。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它首先給人以獨特的語言的享受。其他方式的關於各種千奇百怪的事件和信息的傳遞,要以最明快便捷的語言,把事情傳達清楚。而文學作品所要告訴讀者的,無論是方式還是效果,都要複雜得多。每一段話、每一個意思、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情節,一直到整個的故事,都被一個極有意思的生命重新撫育過了,所有的文字都與一個獨特的靈魂、獨特的性格攜手而來,是使用“他”的語言講敘和完成的。

我們從第一個層麵獲得的快感,即來自語言,包括每一個標點的使用、詞序的調度,於文字中蘊藏了無限意趣。它敘述這個故事的方法,它的整個形成方式,是非常迷人和有魅力的,並且讓不同的人參與創造和想象。這種獨特的審美快感,是唯有文學閱讀才具備的。

比如說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與之相類似的故事在不停地發生,無論是昨天、今天和明天,都難以杜絕這一類的故事。可是由於托爾斯泰用他自己的方式述說出來,就產生了特別的意味,這意味是任何人都不能夠替代的。街頭上、小報上的故事可能比它曲折十倍,但仍然沒有托爾斯泰那樣的魅力。因為這裏邊包含了托爾斯泰本人的生命秘密。

好的閱讀者如果有能力去捕捉文字當中的隱秘,就要從文字中還原一些東西,從詞彙和標點符號開始,進入一個作家在那個特殊時刻的激動、喜悅、幽默、微笑,還有憤怒等等。一個真正的文學閱讀者能夠通過文字,去接近一個作家在創作那一刻的精神和心理活動,多多少少回到寫作者的位置上去。現在有的人之所以越是好的文學作品越是讀不進去,就因為他沒有這樣的想象力和還原力,完全把文學作品當成了普通的文字製品去讀,所以才會覺得文學作品還沒有其他來得更刺激更直接。這樣的閱讀是有問題的,所以他們關於文學消亡的問題也就產生了。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喪失了這種能力—和十九世紀提出文學要完結的那批人一樣,他們是沒有悟想能力,沒有進入文學閱讀的一批人。

文學的閱讀和文學的寫作是一樣的,它的確需要先天的某種能力。比如說我們上大學,老師在不停地講什麼是文學,這樣的教學當然是有用的,這有助於文學研究工作、文學入門。但因為文學閱讀關係到文學的感悟力,而這種能力的很大一部分又是生命的性質所決定的,所以並非全靠教學能夠完成。我們經常說到評判事物的“三七開”“四六開”之類,那麼文學創作的能力、文學閱讀和感悟的能力,如果要“三七開”的話,也許七分是天生的,另外的三分才是學習得來的—可是不要說三分,就是零點三分都很重要—學習的目的是把你生命的潛能、生命裏固有的全部可能,都挖掘和開發出來。

作家的兩種遺憾

現在的作家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他們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實踐和嚐試了各種不同的寫作方法,幾乎文學史上的多種流派都得到了綜合實驗。但是粗略看一下,又會發現兩種不同的創作—不同的遺憾。

我們常常談到,有的作家社會責任感非常強烈,有無法消除的道德義憤,對社會的不公正現象格外敏感,對底層的苦難極為牽念,始終關注弱者—這一部分作家的精神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這是一種人格力量。可是對於創作的分析,則要複雜得多。因為某些時候,那種立場、那種批判的理念,那種強大的責任感,也會把一個作家的創造力和想象力給壓迫了。作家本來是必須保留廣闊的感性空間的,這個空間越大,飛揚的想象就越多,千姿百態無拘無束的可能性就越大,生命的絢麗爆發才有可能。

所以對藝術家來說,無論具有多麼強烈的關懷,多麼堅定的立場,多麼美好的關於人類生活的願望,也還是有一個向藝術轉化的過程。憂國憂民、苦難感,這是藝術家最重要的心靈質地,但不能是全部,不能僅僅將其作為一種理念,讓其壓迫和局限創作的無限可能性。感覺的世界無限豐富無限開闊,一經壓迫又會變得窄而又窄。在一個生活非常艱難的第三世界國家,人活得沒有尊嚴,不同階層鬥爭激烈,社會不平等現象異常嚴重,這樣的社會,作為一個創作個體,他跟客觀世界的對應性、二者之間的關係,通常是非常緊張的。隻要身處這樣的國度,隻要還有一點良知,他的作品必然包含呼喊、反對、揭露的聲音,有時難免會寫出那種強有力的、像報告文學一樣的小說。這種作家當然讓人尊重和感動,他們有強大的動力源。但是,這種動力源也應是飛揚不羈的想象的源頭,而不是相反。

另一種作家生活在安逸的第一第二世界,雖然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痛苦。從翻譯過來的很多作品中可見,他們用盡了文學探索的各種各樣的技巧和辦法,寫得千奇百怪,形式上的追求無窮無盡,總之非常精致—但那是他們的世界,他們的生活,是由他們的生存處境決定的,而這對於艱難發展著的第三世界的不少讀者來說,看了以後總覺得沒有什麼內容,蒼白,打動不了他們的心。

這可能就是文學寫作的兩極,兩種遺憾。

其實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既不是匿名信更不是表揚信,也不是批判稿—一個作家無論有多麼強烈的批判意識,無論有多麼強大的道德感,無論麵對著多麼尖銳的社會問題,無論具有多麼旺盛的用文學發言的欲望,也還是麵臨著一個最為重大的任務,就是寫出真正意義上的有魅力的文學作品。物質生活社會環境非常舒服之地,真的會有百無聊賴,真的會有杯水風波,因為身邊沒有什麼強烈的故事刺激他,人的呼喊的欲望,反抗的欲望,也就大幅度減少下來。他們做的更多的一件事,就是技法上的革命,就是催生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式主義。

所以在第三世界,作家回歸到一個真正的文學立場之後,會出現了不起的創作。回頭看拉美的文學爆炸,就是這樣產生的。那些國家經濟落後,貪汙腐敗、專製,軍人統治,黑暗,毒品,一應俱全。他們一開始也經曆了一段漫長的文學寫作的黑夜,但畢竟走過來了。他們在藝術形式的探索方麵,在勇氣方麵,也完全抵得上歐美的一流作家—可是他們又多出了更了不起的一些東西,即更多的道德義憤,更多的憂慮不安,更多的苦難和憎恨。

許多人說中國作家為什麼寫不好,即憎恨太多道德感太強苦難意識太強。我的看法完全不同。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其實這些東西越多越好,這才是才華的真正組成部分—這些東西不但不嫌其多,相反它在作家身上永遠是缺少的。問題是怎樣將其轉化為你的傑出的藝術,這才是問題的結症所在。

一個作家最重要的職責,是寫出好的作品。一個優秀的傑出的小說家最偉大的使命,就是寫出自己最好的虛構作品。在小說家那兒,隻有小說的魅力,才能夠把所有的憤怒、憂慮、揭發、呼喊,更有對整個人生和社會的倫理把握,盡收其中—小說那張虛構的網,可以把一切網羅在裏麵,囊括在裏麵。

魯迅當年的慨歎

再談一個感想,這個感想因為我們在上海,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我想起了一篇魯迅先生的雜文,題目叫《上海文藝之一瞥》,就是當年魯迅先生對上海文藝現狀發出的慨歎。那個文章比較長,它其中寫到:在那個年代上海有一份畫報,叫《點石齋畫報》。“這畫報的勢力,當時是很大的,流行各省”,“而影響到後來也實在厲害”。“神仙人物,內外新聞,無所不畫”,然而“他畫‘老鴇虐妓’‘流氓拆梢’之類,卻實在畫得很好的,我想,這是因為他看得太多了的緣故”。先生接著說:“小說上的繡像不必說了,就是在教科書的插圖上,也常常看見所畫的孩子大抵是歪戴帽,斜視眼,滿臉橫肉,一幅流氓氣。”“現在的中國電影,還在很受著這‘才子加流氓’式的影響,裏麵的英雄,作為‘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頭滑腦的,和一些住慣了上海,曉得怎樣‘拆梢’‘揩油’‘吊膀子’的滑頭少年一樣。看了之後,令人覺得現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