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導演的武俠情結
影評
作者:崎路
文人與俠客有著同樣的激情,隻不過一個執筆,一個使劍。劍和筆都是肢體的延伸,或者說是身體乃至生命的一部分。筆有筆的章法,劍有劍的套路。高手就像《英雄》中的殘劍,將書法與劍法融會貫通。筆和劍是文人俠客們表達心聲抒發內心愛恨情仇的工具。所有文人墨客內心無不深藏著對俠客江湖豪情大義的向往,俠客的江湖,是文人內心奔湧激情的具象。在中國影壇許多以文戲見長的導演心中也有自己的一片江湖。
《一代宗師》
導演:王家衛
編劇:王家衛 / 鄒靜之 /徐浩峰
主演:梁朝偉 / 章子怡 / 宋慧喬 / 張震 / 趙本山 / 小沈陽 / 王慶祥
製片國家/地區:香港 / 中國大陸
上映日期:2012-01(中國大陸)
很多人都驚歎王家衛什麼時候也開始跟風了,在葉偉信《葉問》係列充斥國內銀幕掀起一陣陣民族英雄主義的熱潮之時,王家衛也在東北豎起了“一代宗師”的大旗。並且人們又驚奇地發現,往往隻手遮去香港新時期一線明星半邊天的王家衛電影陣容中竟也有了趙本山、小沈陽、宋慧喬這樣“時尚”的藝人。
當然一代宗師早在2002年就開始籌備了,而且從現在所知的情況來看,王家衛的立足點是要展現一個“逝去的武林”,就像他用《花樣年華》展現了一個60年代香港人的心理世界。所以即便有太多商業的考慮,即便是在葉偉信等人之後,熟悉王家衛的觀眾,也有充足的理由去期待這樣一部僅從題材上看就極有再次技壓群雄、驚豔全場之可能性的“王家衛電影”。
《一代宗師》發布了兩款先行版預告片,主角梁朝偉出現的一款中僅僅展示了一段類似於《黑客帝國》般的雨中打鬥,而文戲沒有絲毫顯露。另一款則又展示了王家衛揮灑筆墨的經典方式,類似於終極版《東邪西毒;終極版》片頭的潑墨風格和肆意的筆鋒,書寫了“武以俠而傳,江海萬流開史筆。道因情則久,風雲一代證宗師”的影片精神主旨,又用簽名式的字樣配合《東邪西毒》的原聲《天地任我行》的氣勢,將蒼勁有力的片名如重拳一般甩出 。
王家衛曾在被問及在片中起用大量明星的考慮時說過,當初是為了在買預告片時明星鏡頭能夠調動觀眾的觀影期待。而到現在,當他本人已經成為最強的品牌時,就可以用這樣一種不見任何明星的抽象風格營造出影片的俠義大道的理念,俠義之道有力地穿透風雲變換鐫刻在曆史的石碑之上。
與大部分文人本本分分的做派相異,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和一副始終不摘的墨鏡似乎注定了他從裏到外的出人意料。據說王家衛在上海的故居離張愛玲的不遠,1952年,32歲的張愛玲寫出了《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技驚四座的小說,並在與導演桑弧合作創作了《太太萬歲》《不了情》《哀樂中年》三部電影之後獲得了香港大學的複學批準,赴港在美國駐香港新聞處工作。11年後,5歲的王家衛隨父母遷居香港。
張愛玲看透了女人,王家衛則看透了香港人的情感世界。但他找到了另外一種看似迷離紛亂但卻更直接的方式去呈現他眼中的那個世界。《旺角卡門》中的香港黑道分子不像吳宇森電影中那般充滿豪情的英雄,而是掙紮在命運末端徘徊在社會底層的孤寂而無奈的靈魂;《重慶森林》、《墮落天使》中的男男女女都在各自飄忽不定的生活軌跡裏孤獨地尋找,獨自迷失;《東邪西毒》中情感的荒漠裏,愛情是唯一的甘泉,也是最烈的苦酒;《春光乍泄》裏兩個男人在心靈靠得最近時也最脆弱,在身體離得最遠時思念和情欲又像伊瓜蘇大瀑布的滾滾波濤,一瀉千裏;《花樣年華》中的兩個人在別人的錯誤中小心地釋放自己的壓抑,尋找心靈的停靠……
王家衛的文墨是抽象的、肆意的。但這些又最能描繪香港這個特殊的地方,描繪那個時代的無奈,複雜,破碎。擁擠的人流,擁擠的語言,更加擁擠的文化。維多利亞港吐納著四麵八方的精華與糟粕,支離的島嶼迎接著大陸一撥撥彷徨南下的人群。他們將形形色色不同的生命形態和文明形態帶入這個永遠在不停地交彙、接納與被接納的地方。香港承受了太多的經濟爭奪、政治角力,她在被重新接納時必然地產生了《悲情城市》般的惶恐不安。
王家衛常說“感覺對就好”,他準確地摸到了香港人,香港社會的這種特殊形態之下的那個感覺。他的影片中的人與人是隔閡的,感情蒼白到隻能用具體的時間來計算,甚至人的名字都不重要,角色被放在整個大環境裏也隻是一個個相似的個體,一串串編號。香港狹窄的空間將人的心靈空間也逼進一個個封閉的小盒子裏,空間中的阻隔如同人內心的障礙。大量特寫和廣角鏡頭將心中的壓迫形象的外化(如《墮落天使》),前後景速度不一致的抽格攝影(如《重慶森林》)感歎著世人的形同陌路。
這種人與人的隔閡有很強的預見性,我們會漸漸發現不隻是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我們能體會到那種孤獨與迷離,在我們自己棲居的高速發展的城市森林中,在越來越趨向後工業時代的今天,我們也能觸摸那種可怕冷漠,疏離,孤寂與惆悵。王家衛電影沒有去解釋什麼,而是提供了一個透視的角度,人的情緒被外化成了那躁動的鏡頭,一首首鐫刻著時代記憶的流行的音樂,拚貼之後成為了最真實的體驗。
王家衛體悟著香港人的世界,他的筆觸在涉及武俠時隻是筆鋒一轉寫出了猶如神來之筆的《東邪西毒》,在武俠的外衣下描繪了人的心理世界。這次他正麵刻畫心中的江湖,我們期待他獨特的視角之下一個非同凡響的俠義世界。
張國榮在2003年4月1日晚上18點41分跟所有人開了一個愚人節玩笑,12月30日淩晨2點50分,梅豔芳也選擇在同一年與世長辭,這不禁讓人們驚詫地想起15年前二人在《胭脂扣》中的那個約定,而這一次,十三少沒有苟活。
《東邪西毒:終極版》成為了對張國榮的追憶,而上映三個月後,大洋彼岸另一位傳奇巨星也告別了世界,邁克爾·傑克遜的死使《就是這樣》10月28日的上映成為了全球歌迷的集體悼念儀式。
王家衛為了表達對張國榮的紀念將《東邪西毒:終極版》的最後一個鏡頭留給了他。影片采用了一種套圈式的環形結構,故事由A、B、C三個部分組成,但卻以C1-B1-A-B2-C2的順序展開。在寂寥的大漠深處,時間成為灰燼,空間被消解,記憶成了最大的痛苦,卻是唯一可以留以慰藉內心的東西。在這個世界裏感情變成了絕望,人們聲嘶力竭地想擁有,去努力捕捉但最終一無所獲。王家衛用武俠架空出了一個由現實社會的框架組成但卻空洞的沒有了一切,隻剩下被抽幹的人和飄忽在遙遠的距離之間的剪不斷的情感。永遠綿延不盡的時間就像一顆顆沙粒,孤獨的靈魂在這裏摸索尋找,但卻走不出記憶,走不出時間的輪回,更摸不到它的邊際。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1964年的《紅色沙漠》描繪的人性的沙漠,也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